第三章 鳴動之石 第四節

翌日起,阿初便回到在姐妹屋忙碌的生活,同時試著向店裡的熟客打聽,當然,打聽的是關於元祿義舉的事。阿初指望能得到「我爺爺當時就住在那一帶」、「我聽我家附近的米鋪說,他們前幾代曾經供貨給吉良大人的府邸」等回應。魚市大哥們大多人面很廣,六藏的營生靠的也是數量驚人的群帶關係,因此只要耐著性子繼續探詢下去,或多或少能有些斬獲。

另一方面,右京之介則要從正面著手,他回到御番所想方設法,看看能否借閱百年前赤穗事件的官方紀錄,因此姐妹屋中暫時不見他的身影。凡事率直的阿好也因此常把「好冷清」掛在嘴上。

阿初在小飯館伺候客人的同時,還針對忠臣藏問東問西,卻沒半個客人覺得不對勁,這實在得歸功於中村座。由於腦子裡有四世團藏大紅大紫的一人七角演出,每個人都以為阿初是在談論戲曲。

「啊啊,團藏果然厲害,阿初。那角色轉換之快太精采吶!」有些大哥起勁地這麼說。

在假名手本忠臣藏中肇因的刀傷事件,起因於劇中相當于吉良上野介的高師直,他屢屢雞蛋裡挑骨頭地刁難等同於淺野內匠頭的塩谷判官,最終逼使判官忍不住拔刀相向。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乃是高師直暗自垂涎判官之妻顏世御前卻遭到拒絕。塩谷判官與顏世御前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卻因為當權者的蠻橫,導致判官被逼上絕路,兩人最終人鬼殊途。這樣痛徹心扉的愛情故事會吸引阿初這樣的年輕姑娘絲毫不足為奇。

而阿初也像眾多看過戲的人一樣,不假思索地認為,百年前真實發生的那起刀傷事件的理由與戲中所描述相去不遠。此時,卻有年長的客人一臉世故地告訴她:

「不不不,那是因為淺野送給吉良的賄賂不夠才會遭到欺壓,這才是實情啊,阿初。」

阿初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說法:「是橫刀奪愛呢?還是貪官斂財呢?」一面咬著中飯的腌蘿蔔面陷入沉思。

「無論是哪一個,做為那樣一件大騷動的理由,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吧……」

阿初向阿好提起這個想法時,她卻笑著說:「怎麼會呢!」

「不會嗎?」

「當然不會。這可是金錢與美色呢——世上還有比這兩者更重大的理由嗎?」

見阿初百思不解,阿好又笑了,直笑說阿初還不懂。

「不過有件事倒是很離奇,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什麼事?」

「那油桶……」或許是想起阿千之死,阿好顯得有些吞吞吐吐。「那麼殘忍的事,與百年前的事有什麼關聯?一邊是會讓人編成戲劇搬上戲台的義舉,另一邊無論有多慘,也不過是城裡一介平民孩子的遭遇呀?」

「這一點,我也不明白。」

「會不會是右京之介多慮了?……」阿初心中並非全然沒有這個念頭,但再怎麼說,他們手上的線索也只有「理惠」這個名字而已。

「只能耐心等右京之介大人,看他能帶回什麼消息了。」

雖說要倚仗御前大人的力量,但要調閱評定所保存的文件畢竟不容易吧?

正當阿初一面這麼想,一面應付每日忙碌的生活時,有個人為了找右京之介而來到姐妹屋。

「聽說古澤右京之介因故暫時寄居在此,因而特地前來拜訪。」

這位客人撥開姐妹屋的線簾翩然而至,待飯館尖峰時如風暴般的吵雜退散後,才不疾不徐地過來談話。這人雖然沒有理平頭,乍看之下卻是醫師打扮。年紀大約四十來歲吧,瘦骨嶙峋,真要講究,外表是有些寒傖。只不過——

「這樣形容一個年紀不小的男人確實很不妥,但……」

「他是個眼睛很漂亮的人……」阿初心想,同時隱約覺得在哪裡見過這雙眼睛。

阿好一聽是古澤大人的朋友,連忙將來客延請入內室。來客脫鞋時,阿初看到他的腳踩與腳形,驀地里想起出入姐妹屋的富山賣葯人。這是由「身體雖弱卻有一雙強健的腳」而產生的聯想。阿初進而感到好奇:這位客人究竟是以什麼營生的?

「我叫小野重明。」客人的視線在阿初與阿好之間適時來回,以有禮的口吻發話。「這兩年都不在江戶,久久回來一次,直接前往古澤家想見見侄兒,因而聽說他目前住在這裡。」

「侄兒?」

「正是,我是古澤武左衛門的么弟,是右京之介的叔父。目前是別家的養子,因此姓氏不同。」

原來如此——阿初點點頭。

「兩年呀,那麼您出城相當久了。」

若是遠遊歸來便能解釋了。那雙腳確實是旅人的腳,但這人身上卻不見拜官受祿的官爺模樣。不是醫師的話,就是——

「看起來也像私墊的先生。」阿初才這麼想,阿好便若無其事地問道:

「小野大人也是在御番所當差嗎?」也對,若是隱密回同心,會以何種打扮混在百姓中便不為人知,而且既然是那赤鬼古澤大人的弟弟,這麼問也不算離譜。但一聽這話,小野重明燦然一笑。

「不不不,我並非公門中人。」

「可是,您是古澤大人的……」

「這是有緣故的。」小野平穩地、卻像打斷阿好般說了這句話之後以略有顧忌的神色補充道,「話雖如此,我也不必刻意相瞞。我是……不知兩位是否聽過這個字眼……最貼切的說法是遊歷算學家。」

阿初和阿好對望一眼:「幽靈?」

對方笑了。「不不不,不是幽靈,是遊歷。在一段接一段的旅途中,教導他人算學、鑽研算學,就像學者那樣。收我為養子的小野家當家,同樣也是一位算學家,他不但是我的養父,也是我的恩師。」

噢——阿好含糊應了一聲。「這麼說,您去過的地方肯定不少吧?」

「正是。這次的旅程……富山的石黑家以遊歷算學家聚集而聞名,我在那裡停留了三個月左右,之後就未在同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個月了。備前、周防一帶,肥後、薩摩附近,我都去過了。」

一直瞅著對方直看的阿初這時一想起小野重明的表達方式、發聲方式、說話時的語調,以及最重要的,注視談話對象時那清澈的眼眸究竟像誰了。

右京之介。

由於長相與身形不同,一時之間聯想不起,一旦想起之後,立時感到有如照鏡子般相似。

原來右京之介有這麼一位奇特的——遊歷算學家可不是到處都有的——叔父啊。接著,阿初猛地想起,他初次來到姐妹屋被忽略在這內室時,曾經專心一致地書寫。那是……

「小野大人,右京之介大人是否也也喜愛算學、研讀算學呢?」

一聽這話,小野重明微微一笑。「這件事,是右京之介告訴你的嗎?」

阿好略顯驚訝:「阿初,你知邊件事?」

「知道一些。」說完,阿初又問道:「右京之介大人是否因為這件事,在御番所里被取了個『算盤珠子』的綽號?」

這回,小野重明也不由得瞠目直視。「你對右京之介的了解可真不少。」

「只是碰巧聽說而已。」阿初有些尷尬。

小野喃喃地說聲這樣啊,視線即落在和服胸前思索片刻才抬起頭來。

「我聽右京之介的父親說,他在這裡從事難得的修行。」

「這麼說,小野大人來到這裡之前,已見過古澤大人了?」

小野點點頭,神情相當凝重,而這樣的神情又與右京之介極為相似,他們表達情緒的方式完全一模一樣。

「關於右京之介的將來,這幾年在古澤家已發生過好幾次激烈的爭論。誠如兩位所知,他是古澤家的長男,原則上必須繼承父業。」

阿好以一臉理當如此的神情點頭。

「然而,他本人的意向……右京之介志不在此,我一直很清楚他的想法。他希望能和我一樣,過著專心鑽研算學的日子,他想成為一名學者,而非與力。」

成人後當見習與力至今已過了三年,右京之介的舉止、工作上的表現依然沒有一個與力該有的樣子,追根究柢,與隱藏在後的這項理由終究脫不了關係。而在幫忙審理案件的同時,他腦子裡仍放不下算學才會引得御番所的前輩、朋儕戲稱他為「算盤珠子」吧。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從事算學,卻又無法違抗強勢的父親大人。父親大人手指不過輕輕一彈,這弱不禁風的年輕人便被扔進御番所。

「所幸右京之介述職的南町奉行大人很欣賞他,適時制止了一味要他繼承家業的父親,並居中協調安排,使得右京之介有了多加考慮的機會。」

阿初理解般地點頭。「噢,所以才來到我們這裡。」

「這麼說,兩位不知這段緣由了?」

「是的。我想這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只是一直不太清楚。御前大人從未明說,當然右京之介大人也隻字未提。」

小野重明環視起這整理得乾淨整潔的小內室。插在橫木上的避雷符、阿好收集的大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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