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桶 第三節

將魚油的事告訴了六藏後,他略加尋思:「這代表了什麼?」

「我也想不通,但總之就是聞到味道了。」阿初說完,然後壓低聲音說道:「也許是殺害那孩子的兇手身上沾到了魚油。」

六藏沒看阿初,而是以凝視著自己鼻尖的神情思索著,稍後才開口:「我再想想。就這樣嗎?」

「嗯。還有就是阿紺怕得可憐,我安慰安慰她就回來了。」

六藏只說聲是嗎,吐了口氣,將煙管中吸了一半的煙灰敲落在長火盆里。他對吃穿都不在意,有時甚至令阿好嘆息「讓人煮飯煮得好不起勁」,唯有對煙草特別講究,他只抽國分 的上等煙,而且非煙草販千代藏賣的煙不抽。這千代藏從前演過戲,如今因為煙草而固定出入六藏家。據六藏說,千代藏帶來的煙都是他特別下工夫將煙草切得細如絲線,味道與一般國分煙大不相同。

此刻,置身在那獨特而略帶藥味的煙霧當中,六藏正皺起粗眉。阿初深知哥哥雖然長相威懾,其實性情溫和,也明白他當下的心境。六藏焦躁不已。殺害孩童,在所有重罪里最為惡劣,若非喪盡天良的人,如何能對毫無抵抗能力的幼童下手?

因此,六藏深為震怒。一想到這樣的人此時或許正在某處閑晃,或許與自己一樣正在抽煙,或許與身邊朋友談笑,他便忍無可忍。然而,即使忍無可忍,想立即將兇手繩之以法,眼下手上的線索卻還是太少。正因如此才叫人心急。六藏在心急如焚當中思索著下一步該針對誰、如何進行調查。原則上六藏不會在出事後立刻盲目行動,多半是先冷靜沉著地思考,而這時候,他便會像面對殺父仇人似地猛抽煙。由於受不了煙有一丁點兒受潮,六藏從不多買,因此千代藏每天都會到姐妹屋露面。

「哥哥,看來沒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了,不過,要是需要我做什麼,請馬上吩咐吧。」

說著,阿初站起身來,哥哥卻隨後問:「你打算拿古澤大人怎麼辦?」

「沒怎麼辦呀!就照御前大人交代的,與那位大人一同調查三間町的事。」

「御前大人的想法,我實在不明白,但是……」六藏難得露出有口難言的模樣,皺起眉頭。「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麼形容古澤大人的公子嗎?」

那位公子是會引人議論的人嗎?阿初很驚訝。

「不知道。哥哥聽過嗎?」

搞不好其實是位深藏不露的劍客——這個念頭乍然在阿初腦海中閃現。

「見面今天是頭一遭,但風評倒是經常聽到。那位公子……」

六藏說到這裡又沉默了。阿初不自覺地扶著柱子,若哥哥還有許多話要說,那就坐下洗耳恭聽,但六藏似乎改變主意,只是下巴一揚,說道:

「也罷,你去吧。你是要為御前大人的《耳袋》添個借屍還魂的奇聞吧?既然要到三間町,不如順便兜遠點到八幡宮拜拜,吃個永代糯米丸子再回來。今天看到那些事,你也不好受吧!」

吉次總是在傍晚才回雜院,若現在前往三間町,即便是漫步過去,時間也太早了。阿初決定照六藏的建議,帶著右京之介到處逛逛也挺有意思的。

御前大人三言兩語便將右京之介交代給阿初,但就阿初而言,實在無法與陌生人一同辦案。所幸右京之介這個人沒什麼架子,只要她開口問,對方必定會鉅細靡遺地回答她任何事吧。

「古澤大人到過深川嗎?」

儘管不指望聽到辰巳藝妓遊樂、岡場所 之類的回答,但聽到他說「沒有,我從沒跨過永代橋」,阿初還是無法置信。

「真的嗎?」

「是的。我很少外出,最遠只知道組宿舍和御番所一帶而已。」

「很少外出——可是……喏,上個月不是才舉辦天下祭嗎?您去看了吧?」

山王日枝神社每兩年舉行一次祭典,有多達四十五架花車,而且還跟著華麗絢爛的舞台,穿著豪華服飾的藝妓與商家姑娘伴隨著樂隊跳舞。山王日枝神社所祭祀的山王神是德川家的土地神,連將軍大人都會觀賞,因而才有天下祭之稱。

右京之介搖搖頭。「沒有。我想我當時是在御番所里看案件的判例,因為其他人為了維持治安都出門去了。」

「可是,至少在您出任公務之前曾經看過吧?」

右京之介一臉沒什麼印象的模樣偏著頭思索,說道:「這我就不記得了。也許看過吧。」

這位大人比我以為的還怪——阿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連天下祭都沒看過?不記得?他不覺得祭典很有趣嗎?這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右京之介並未將阿初吃驚的模樣放在心上,兀自以沉穩的步伐向前走。他們沿著左方的土手藏屋敷路過江戶橋,在本材木町轉彎過海賊橋,再繼續往東,不遠處便是右京之介所居住的八丁堀組宿舍。

「但是,要是問個不停,就怕他會回我一句:我就此告辭。」

要過永代橋前往深川必須先過河到小網町,或是到鎧渡搭渡船也可以,或者沿著日本橋川河岸穿過南茅場町,過了靈岩橋、湊橋抵達永代橋邊的北新堀町亦可。論快慢,當然以搭渡船較快,但看著走起路來顯得有些垂頭喪氣、無精打採的右京之介,即使改作平民打扮,萬一在渡船上被同船的客人親切地問上一句「小哥上哪兒去?」慌張結巴之餘只怕會落水。再不然,也難保不會遇上知道右京之介正身任與力見習的熟人。

這一帶的路右京之介多半認得,阿初阻止往鎧渡走的他說道:「天氣這麼好,我們慢慢走過去吧!」

前方只見丹波舞鶴藩牧野府的一排石牆,棧橋旁渡船小屋粗陋的屋頂已在眼前。河水碧清,與對岸林立的土倉房白牆互相輝映,美得難以描繪。才剛駛離棧橋的渡船多半是載了年輕姑娘吧,歡快清脆的笑聲隨風傳來。

到了嚴冬,若想搭渡船可得做好被凍到骨子裡的準備,但在這個季節卻是暢快怡人。其實天氣好更應該搭船。儘管覺得可惜,阿初還是拉拉右京之介的衣袖。「萬一遇到熟人,不是很尷尬嗎?」

右京之介似乎這才想起自己這一身打扮。

「說得也是。」他眨著眼說。然後小聲冒出一句:「搭渡船是我的夢想。」

「啊?」阿初忍不住問道。對八丁堀的大爺們來說,搭這渡船根本是圖個方便,他怎麼會說這種話?

看到阿初滿是疑惑的神情,右京之介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說道:「沒有,沒什麼。我們走吧!」

這怎麼會沒什麼!阿初東猜西想,直到湊橋邊她依然默不作聲。在橋上一度佇足,靠近欄杆,眺望流過眼下的河川與來往的船隻。船上木材堆積如山,船夫身上僅圍著一件兜檔布,操著長長的篙子在河上駕船。亦有小舟駛過,一艘賣吃食的船堆著醬油桶正向河岸滑過去。小舟前行激起白色的漣漪,在阿初眼裡看來無限涼爽,掠過河面的風自袖口穿進阿初的身體里。

「秋天近了呢。」右京之介跟著往欄杆靠,這麼說。「水很誠實。季節一來,都是水當先變涼或變暖的。」

「可是還是很熱。」

阿初抬起手擋住炙熱的陽光,用心感覺夏風自臉頰撫過溫熱氣息。賣解暑藥方的藥販敲響卡當卡當聲趕過停下腳步的兩人,頭也不回地走過。右京之介眯起眼看著藥販走後,轉向阿初:

「對了,若那個吉次樣子依舊不對勁,阿初姑娘準備怎麼應付?」

阿初邊邁出腳步邊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今天我想先再見吉次一面,和他說說話。如同我第一次去時一樣,不過我會先說明這次我在找的不是另一個吉次。然後對他說,我們店裡也用蠟燭,雖然數量不多,但想請他到姐妹屋來收購殘蠟。這麼一來,以後用不著編造借口也能不時見到他了吧?」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還有,在我眼裡,吉次看起來比他的實際歲數年輕,但這種事本來就是憑感覺的。到時無論古澤大人怎麼想,事後請告訴我。啊,對了對了!差點忘了。待會兒我們到了三間町時,能不能委屈古澤大人假扮成是在我們廚房見習的?然後說有時候也會陪我外出。當然這不是真的,只是表面上的說法。」

「好啊,這樣很好。」右京之介說。「名字呢?」

「叫右吉如何?」

「右吉。」右京之介重複一次,笑了笑。「有意思,右吉是嗎。」他滿面笑容,阿初卻想起另一件事。六藏哥不是說了嗎……古澤大人在外有風評。阿初有好多事想問。

「古澤大人,我們到佐原屋吃糯米丸子串吧!」來到永代橋西側,阿初對右京之介這麼說。兩人並肩在佐原屋店頭的長凳上坐下,喝茶吃醬烤糯米丸子。右京之介制止阿初並由他付了錢。

「隨從付錢是天經地義的。」右京之介一付煞有其事的嚴肅模樣。

佐原屋一如往常,人多熱鬧。與阿初他們同一條長凳右方正坐著賣艾草的小販,大概是做生意偷空休息吧,對方將箱籠放下正在抽煙。與阿初背對背而坐的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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