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桶 第一節

丸屋的油桶里果然泡著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被打撈起來後,紅色的窄袖和服早已被菜籽油浸透了,齊耳的黑髮也因沾滿了油顯得油亮生光。

好在位於吳服橋的北町奉行所與通二丁就在近處,公役聞訊很快便趕來。六藏是為南定町回同心效力,因此與北町的大爺們不熟,兩名趕來的同心,他也只是曾經在哪裡見過而已。

對方倒是知道六藏這個人,對他注視片刻後,問聲你是六藏吧,接著,兩人當中體格較為壯碩的同心立即向同樣獲報從崗曲哨趕來的管理人詢問:

「這陣子,通町一帶沒有孩子走失吧?」

這個月輪值的管理人亥兵衛,上個月才剛過六十大壽,果然姜還是老的辣,他一臉沉著老練,加上又與六藏熟識,就此而言,六藏很是幸運。

亥兵衛立刻答道:「沒有,沒有人來通報。」隨即確認般看看六藏。

「確實沒有。通町一帶雖然繁雜熱鬧,但若有孩子被拐帶綁架,或是迷路失蹤,儘管有時會延誤通報,但出了事的話,風聲自是會傳進在下耳里。據在下推論、這孩子恐怕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六藏趕緊補充說道。

嗯一聲點了一下頭,這位名叫岡野奏太郎的壯碩同心抬頭觀察高逾六尺的油桶。

「這實在令人費解。為何要將屍體丟進這種地方?」

「小的已將店裡的人都喊來了。」

丸屋一行人正緊抓住彼此般擠在帳房後方,紛紛驚懼不安地往這邊看。儘管值得同情,但在調查結束之前勢必無法營業。岡野一轉身過去,只見一行人有如風吹草低一般,一齊低頭行禮。

「這家鋪子在面向大路的商家當中規模雖小,但一向正派經營,以老實穩健聞名。往來的客人也都是頗具名聲的料亭和通町一帶的盤商。」亥兵衛一副想緩和岡野嚴厲的視線似地,以沉穩的聲音如此說明。同心直像是擔心嶄新的鞋子沾到油般,一邊避開腳邊的油漥,在油桶旁繞了一圈。兩座大小相同的油桶雄踞在泥土地上,六藏只得退一步讓開路,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岡野行事。

另一位看來較岡野年輕的同心在店門外質問其他人的話聲,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七嘴八舌中傳進店內。六藏在腦海一隅想著阿初不知是否好好聽話躲起來了。

一開始,阿初領著六藏來到這裡並指著說「就是那座油桶」之後,六藏嚴厲吩咐她千萬別被卷進來,必須儘快找地方躲起來裝作渾然不知。一臉不知所措、遠較阿初慌張的古澤右京之介也一樣。只是,赤鬼古澤大人的兒子又怎麼會和阿初結伴在通町閑晃?

話說回來,這次的案子實在讓六藏束手無策。即便阿初明指著說「就是那座油桶,絕對錯不了」,總不能光憑這句話就要求對方打開油桶來看。左思右想之後,六藏只能耐心等客人上門,看準時機再進到店裡來,趁其中一名夥計為客人打開油桶底下的出油口以升斗量油時,他在一旁硬是拐彎抹角地說:「這油怎麼流得不太順?八成是裡頭堵住了。」才勉強找到機會叫人打開蓋子。

打開一看,果真有一具女童屍身。阿初所言不虛,儘管是自己的妹妹,這等眼力仍叫人心底直發毛。

「零賣都是從這座油桶取油是吧。」繞了一圈回到原地之後,同心問道。六藏連忙撇開短暫的沉思。

「正是。」亥兵衛回答,六藏默默候在一旁。

這回是碰巧製造了發現屍體的機會,六藏才得以在場,否則照規矩來說,捕吏是檯面上不存在的身分,六藏在此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因為有資格協助岡野等人辦案的,只有身為町役人的亥兵衛。享保 年間曾頒布目止令,一度嚴格撤查任何人以目明的身分協助調查案件,後來,目明這行業改稱為捕吏強韌地殘存下來,而且勢力逐漸擴展到今日的地步,可惜在檯面上仍不予承認。

「只賣菜籽油啊。」

一升要價四百文對庶民而言算是奢侈品,但由於丸屋的客人全是富戶,因此僅經手菜籽油。

油桶頂部是揭蓋式的,梯子靠在泥土地一角,只要有心,將梯子架在油桶上一級級爬上去,打開蓋子再把東西往裡頭丟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孩子的屍體多半也是透過這種方式扔進去的。

然而,為何要刻意這麼做?若要藏屍,還有其他更適合的場所,只是棄屍的話,往大川 一扔不就輕鬆了事了。

「也許是有人挾怨報復。」岡野喃喃地說,徵求同意般看向六藏。六藏僅以目光致意。這回也是由亥丘衛回答:

「丸屋的人都嚇慌了,無法傳達得十分確切,但依小的剛才大致詢問過的結果,與店家有關的親戚、客人、夥計等人,親友當中沒有人家裡有這個年紀的小女孩。」

讓當時在店裡的所有人看過打榜起來的孩子後,所有人皆搖頭說不認得。

一聽這話,岡野摩娑著胡根濃密的下巴,沉思道:「話雖如此,報復這個方向也不能就此捨棄,有可能是對丸屋心懷怨恨的人為報復店家而干出這等事。無論有無關聯,一般人肯定會胡亂臆測這孩子與丸屋之間的關係。」

六藏內心深感佩服,岡野大爺外貌雖是粗獷,看來倒是深諳人情世理。

丸屋的老闆幸兵衛今年四十,二十五歲已繼承家業當家作主,這十五年來在經營生意這方面一向穩紮穩打,美中不足的是桃色糾紛層出不窮,在町間是出了名的會享艷福。上一代,即幸兵衛的父親,是夥計出身的贅婿,曾因大小姐出身的老闆娘而吃盡苦頭,因此外人背地裡都說,父親累積了一輩子的悶氣總算在兒子這一代爆發。若說幸兵衛在外面有一、兩個私生子也不足為奇,而這女童若為是他的私生女——

「但這也太狠心了。」亥兵衛黯然回答時,正好來人通報說派人去通知的大夫總算到了。

這位大夫名叫源庵,通町這一帶凡是有死於非命或殺人案必定有他到場,他也是六藏熟識的大夫。而源庵大夫不但熟知這類公家辦案的程序,而且口風緊、醫術又高明,有時也會到姐妹屋吃飯。年紀已五十開外仍獨身,在西川岸町租屋而居。那幢獨棟雙層樓的小巧樓房一樓用來診療,二樓則做為生活起居之用,並請了一名打理三餐的下女,不過這女人做飯的功力差勁得要命,大夫每每來到姐妹屋都會大發牢騷,即使如此仍未將她辭退,可見除了做飯之外,其他方面都頗令人滿意的吧。源庵大夫好酒成性,片刻離不開酒,在姐妹屋時也毫不在意地討冷飯淋溫酒吃,是令阿好討厭的客人之一。

「須田町的工地出了傷患,正好在大爺差人來叫之前送來,因此來遲了。」源庵摸著他的小平頭說出遲來的借口。依他的年紀,是該有些白髮了,卻仍滿頭烏黑。六藏直覺地聞聞他的氣息,果然略帶酒味。「聽說是個孩子?」

源庵以熟絡的口吻對六藏問道,隨後蹲在平放在泥土地上的女童身旁,揭開粗草席。

源庵以那雙小得與他的身體不成比例的手迅速查看裹著油衣的女童身軀,翻開她的眼皮,讓她趴下檢查背部,觀察手腳關節與指甲的顏色,旁人全然不清楚他到底要查些什麼,連指根縫都仔細查看。六藏、岡野與亥兵衛默默地在一旁觀看。

「看來不是被油淹死的。」單膝跪地的源庵這麼說。他的手正撫著女童的臉,為她整理好頭髮。

孩子不是在油桶里淹死的,這一點六藏也猜得出來。若是在油桶里淹死,丸屋勢必會有人發覺,岡野想必也有同感,先前才會說「為何要將屍體丟進這種地方」。

「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是,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光是掩住口鼻片刻就足以令他們斷氣,看起來應該是以這種方式遭殺害的。」

「沒有遭綁縛的痕迹嗎?」

源庵抬起頭來回答岡野這個問題:「看來沒有。小孩子肌膚脆弱,就算只是以手巾綁過也會發紅。」

「死亡時間大概多久了?」六藏一問,源庵不禁仰頭望著天井略加思索,小平頭後腦自然形成一段段皺褶。

「倒推回去的話,莫約是前天……或者今早相當早的時刻……」

「間隔時間很長啊。」

聽岡野這麼說,源庵一邊起身,一邊縮起脖子。「小的確實見過不少溺死屍,但為扔進油里的屍體驗屍還是第一次。身上的傷口、膚色的變化、僵硬的程度,這些與一般狀況可能會有所出入。若以眼珠混濁的程度來看,最遲昨夜就已經斷氣了,但這一點小的實在不敢斷定,即使在一般狀況下,孩童的驗屍結果也很難做到準確。」

「原來如此。」岡野點點頭。源庵轉而面向六藏:

「比起查出死亡時刻,不如調查孩子是幾時被扔進去要來的快些。這和撲通一聲扔進大川可不一樣,依我看,這兇手當下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處理屍體。」

「這我自然明白。」

聽六藏如此回答,源庵嘴角微微上揚不懷好意地笑了。那雙小小的眼睛正說著:通町的頭子啊,這樁命案可是來考驗你的真本事的啊!

「得幫這孩子清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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