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屍還魂 第三節

或許是認為要與阿初一同走在市街上換個裝扮比較妥當,右京之介穿上定町回同心大爺的服裝現身——三紋黑羽織、捕棍與長短刀。即使如此,仍毫無風采可言,插在腰帶上的捕棍也很不穩,看起來似乎有礙走路。

阿初愣了一會兒。定町回可是正值青裝的三、四十歲同心大爺乾的差事,這些大爺不但精力旺盛,且兼具經驗與火候,就算找遍全江戶,也找不出像右京之介這般乳臭未乾的定町回。八丁堀的大爺也算是靠人面吃飯,一出現新面孔,消息立刻就會傳開來,而這樣未經前輩或熟人介紹就貿然現身市街反而會讓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右京之介明知要與阿初走在一起卻刻意選擇了這身裝扮,可見這位年輕的見習與力連這點小事都不懂。

哎,算了——阿初心想,用不著她在這兒叨念,只要上街走一小段路,他自然就會明白。

當兩人離開了南町奉行所走向阿初位於日本橋通町的家時,右京之介陸續解釋起老奉行所謂「路上再商量」這話的意思。

「大人說,我最好暫時離開奉行所到外面開開眼界,多了解城中百姓的日常生活,又說,這麼一來,仰仗阿初姑娘與六藏頭子最是恰當。」

換句話說,奉行的意思是要阿初將古澤右京之介引薦給阿初的哥哥,即地盤在通町一帶的捕吏六藏,生活大小事就由這對兄妹照料。

「這些話,是御前大人當面對古澤大人說的嗎?」兩人並肩走著,阿初問道。「而要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最好與我一起辦案?」

「不,家父不知此事。」右介拘謹地回應。

「這麼說,這件事是御前大人與古澤大人兩人私下決定的了?」

對於重複的問題,右京之介不耐似地搖頭。「不,我才也說過,不是的,家父對此事……」說到此,他才總算意會過來兩人的話為何會兜起圈子來。「阿初姑娘所說的『古澤大人』,指的不是家父,而是我嗎?」

這還用問嗎——阿初心裡雖這麼想,但還是禮貌地點點頭:「是的。」

「哦,是嗎。」右京之介摸摸眼鏡帶,調整了一下角度,臉上泛起若有似無的紅潮,說道:「是嗎,原來是指我啊。那麼,是的,這次的事情是我與奉行大人獨自決定的。」

真是個怪人——阿初試著按捺住心裡想法,問道:「剛才您為何會以為我指的是您的父親古澤大人?」

雖說他現下不過是見習與力,但身分仍較同心高,一旦到了奉行所,整天都得被人叫上好幾次「古澤大人」吧?或者為了避免與父親混滑而另有稱呼?

然而,右京之介卻微微垂下眼睛,彷彿又要調整適才調整過的眼鏡般,手扶著鏡框辯解說道:「那是因為,我的事全由家父決定。我……」說到一半便停住了,「不,算了,沒事。」

兩人穿過數寄屋橋御門,往新兩替町的方向走去。明亮的陽光灑落,市街已漸次活絡了起來。當他們夾雜在忙碌來去的人群中經過崗哨時,原本神態悠閑的守衛一見到身穿黑羽織的右京之介,臉上那詫異的表情著實可笑。兩人走過之後,對方還從崗哨門口探頭出來觀察了好一陣子。來了一個沒見過的大爺——這樣的話也許會在坊間迅速傳開吧。

「聽說阿初姑娘與令兄六藏頭子至今破解過許多棘手的案子。」右京之介的語氣仍是一派認真,阿初忍不住笑了出來。

「沒這回事。六藏哥什麼案子都沒破解,他不過是為公家效力罷了。再說,古澤大人用不著如此嚴肅地稱呼我哥哥和我,請直接喊我們的名字。」

正好在這時候,有人推著一輛米袋堆得老高的大板車,聲音響亮吆喝著從道路正中央穿過。阿初往路的右邊閃,右京之介猶豫著往左,因而沒有聽到阿初的話聲。待大板車離開之後,他才走過來,一面問道:「阿初姑娘剛才說什麼?」

由於這陣子沒下雨,地面顯得異常乾燥。他們倆並肩走著,阿初此時發現右京之介的黑羽織上沾了不少被大板車車輪揚起的灰塵細沙,伸手幫他拍掉是小事一件,但這麼做似乎有失禮數,阿初便沒伸手。右京之介或許也注意到了,開始四下啪嗒啪嗒撣灰塵,這總算讓阿初鬆了一口氣。

「這位大人是不是很少上街啊?」

阿初在一旁冷眼看著右京之介,內心暗想。見習與力究竟都「見習」些什麼?吟味方總該不是誰想當就能當,應該還有許多其他職缺才是,右京之介到底都做些什麼差事呢?

御前大人要他多了解城中百姓的生活,這話也說得籠統。何況,阿初在意的另有其事,那便是——右之介對她究竟知道些什麼,又知道多少。

「古澤大人。」

阿初這一叫,他總算停下撣灰塵的手,老實地面向她。圓眼鏡後方那雙細細的眼睛有如迷路的小狗一般,不斷眨著。

「古澤大人,御前大人是怎麼向您提起我的呢?」

「你是說?」

「像我這樣的平民百姓是不能沒來由地便與古澤大人這等身分地位的人一起辦事的。而既然要論身分,我能夠自由進出奉行所官邸也很奇怪吧?這方面,您是怎麼聽說的?」

右京之介的舉止老是慌張遲疑,使得個性絕對算不上有耐性的阿初對他說起話來更是有些咄咄逼人。直到方才那一刻,她還暗自竊想——御前大人雖沒挑明,但或許這位右京之介大人其實是個深藏不露的劍客,御前大人為了要暗中保護我,才派他來的——但上街一走,見識到他差點被大板車攆過的膽怯模樣,顯然是她想得太美了。這位仁兄正如同他的外表,笨拙得不像樣。認清了這一點之後,阿初的態度也難以自制地隨便了起來。儘管要怪也只能怪兀自有所期待的自己,但想將錯怪在對方頭上乃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阿初還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年輕姑娘,也難怪。

「究竟是怎麼樣?古澤大人。」

阿初這一追問,右京之介沒來由地望向周遭來往的人們,露出有所顧忌的神情。

「在這吵吵鬧鬧的路邊,無論說什麼都用不著擔心有人聽到。」

阿初搶先一步說明,全然不給右京之介留餘地,只見他又不知所措了。「不、不,話是沒錯……」

看到他這樣,阿初反而擔心他會咬到舌頭。

「古澤大人真是的,別這麼畏畏縮縮的行不行?真叫人受不了!」

她的用字遣詞愈來愈不客氣了,但阿初真的是一開口便停不了,嘴巴就是閉不起來。

「您可是貴為武士大人呀!您父親那麼厲害,還有赤鬼的稱號呢!您好歹振作些。」

眼看高高在上的年輕同心被一個平民姑娘得理不饒人地數落,這景象或許很有趣吧,路過的人們不時好奇地對他們瞧上幾眼。這時,突然有個脖子上掛著空包袱巾、像是要去跑腿的小徒弟從前面徑直跑來,右京之介被撞上還煞不住腳地顛了好幾步,真是丟人現眼。

「好吧。其餘的話以後再說,我們先走吧!請先到我家。」

若想與這位武士大人在繁忙的江戶街頭邊走邊談,看來是辦不到的事。一旦有了這個認知,阿初便率先邁步走了起來。走著走著,不禁有些生氣:御前大人為何要將這麼畏畏縮縮的人推給我?於是腳步不知不覺中加快了。右京之介連忙跟在阿初後頭,終於,兩人像是比腳程般來到中橋廣小路一帶,右京之介好不容易追上了阿初,略喘著氣說道:

「阿初姑娘的事,我很清楚。」

由於右京之介身材只比阿初略高一些,因此讓阿初有種彷彿從身後髮髻部分聽到這句話的錯覺。

「大人說,阿初姑娘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聽得見別人聽不見的聲響。而且,你所感受到的訊息數度成為破解懸案的線索。」

阿初猝然停下腳步。御前大人在她背後向別人提起她的特殊能力——這是她第一次當面聽到這種話。

「真的嗎?」阿初轉身這麼一問,害得右京之介差點與她撞個滿懷,連忙向後躍,點點頭。

「然後,奉行大人說,與阿初姑娘共事一段時間對我定然有所幫助,便安排我與阿初姑娘認識。」

原來如此。這下子阿初總算明白了。但是,心裡仍有些不舒坦。御前大人竟然隨便就把我的事情告訴這麼一個不幹脆、不牢靠的人……

「奉行大人心裡究竟有什麼打算?」

難道……阿初自與右京之介碰面以來直到此刻才有所驚覺,禁不住看著他的臉。

「古澤大人,請問古澤大人也和我一樣,看得見、聽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嗎?」

右京之介在阿初目不轉睛的注視下,眨了眨鏡片後的眼睛。

「我嗎?」

「是的,古澤大人。」

「沒這回事。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什麼特別的東西。阿初姑娘為何這麼問?」

阿初整個人當下泄了氣。什麼嘛!這麼說,也不是因為發現一個和我有同樣能力的人才要介紹我們認識。

如此一來,說得難聽些,這位古澤右京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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