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屍還魂 第二節

江戶南町奉行所 位於數寄屋橋御門旁,由於同為官邸,奉行與妻子兒女一同住在奉行所建築內部。

享和二年七月初,當渠道的水染成深青色映照出夏日晴空時,有位年輕姑娘穿過這南町奉行所的後玄關進入奉行官邸。官邸的女侍也會從這道後玄關出入,但這位姑娘並非女侍,卻見她腳步輕快,沒有絲毫猶豫遲疑,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

姑娘來到了門前先向現身的女侍道聲打擾,女侍的態度也是瞭然明快,立刻領著姑娘走向走廊。在走廊轉角一拐,又一拐,姑娘退一步跟隨著她,兩人不時以閑聊的語氣談起今早天氣還是好悶熱之類的話。

不一會兒,女侍將姑娘領到一間小廳,請她在此稍候,姑娘於是併攏雙膝端正跪座。女侍則留下姑娘先行離去並隨手將唐紙門拉上。

時辰才將近六刻半(早上七點),由於這個月又輪到北町值班,南町奉行所因而連大門都沒開。這小廳靜悄悄的,遠近均不聞人聲,連個咳嗽聲都沒有。姑娘規規矩矩地將雙手擺在膝上端坐。她的身形嬌小,有一張豐潤的圓臉,膚色白晳,但湊近細看,看得出她鼻周散著點點雀斑。眼角略略下垂的臉蛋頗為討喜,即使如此,緊閉的小嘴上兩片稜角分明的嘴唇使她顯得有些好勝。

一會兒,方才的女侍返回小廳敦請,兩人才一齊離開了小廳。大廳旁有小廳,穿過之後又來到走廊,女侍在這所廳堂錯綜的官邸中無聲穿梭,緊跟著她的姑娘盯著走在前方的女侍不時閃現的白色襪袋,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腳步,迅速抬一下右腳看了一眼自己的襪袋底。「這下糟了」的慌張神情從那張小臉上一掠而過,但隨即又恢複若無其事的表情繼續跟在女侍後面。

這回換女侍停下腳步,停在一道與方才一模一樣的唐紙門前,兩人在門前端正跪坐之後,女侍朝唐紙門後說:

「客人來了。」

「進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應道,聽起來有些沙啞,對方應是上了年紀了。

女侍將唐紙門稍微推開後退下,姑娘則上前,在走廊上恭謹地雙手扶地行禮後問候:

「早安。」聲音與她那好勝的嘴角十分協調,流泄出一股清透直爽的氣息。

「早。」

房間的另一側兼做廊檐的寬闊走廊邊,一位老人半背對著門坐著,轉頭回應姑娘。他身穿居家和服,一旁放著一座製作精美的竹籠,在這高級竹籠中的不是尊貴的綠綉眼,而是一隻麻雀正伸展著小小的翅膀與雙腿來回蹦跳。老人手裡拿著一個酒杯模樣的容器以及一根長筷,看來正在喂鳥。

「進來,到這邊坐吧。」老人向姑娘說。「約莫十天之前吧,這隻麻雀掉落在庭院里。可能是被老鷹追趕而折斷了翅膀,不過已經痊癒了,食量還真不小,再不久應該就能放生了。」

「那真是太好了。」

姑娘盈盈一笑,以半蹲的姿勢優雅地進入房間。女侍雖已退下,但姑娘仍待在唐紙門旁,再次端正跪坐。

「阿初,用不著這麼拘謹。」老人面露笑容地對她說。「就算襪袋上破了洞也別在意,我會當作沒看見。」

一聽這話,姑娘的臉漾起笑意。

「我不但忘了補,還忘了沒補竟穿來了。」

在這個悶熱的季節,只要待在家裡總是打赤腳,一不小心就忘了。姑娘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只差沒伸出舌頭扮鬼臉。「果然——」這位被喚作阿初的姑娘露出大方自在的開懷笑容,說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御前大人的眼睛。」

「一點也沒錯。」

被姑娘稱為御前大人的老人——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鎮衛,微眯起眼睛注視姑娘的笑容,溫和慈祥地問道:

「那麼,出了什麼事?」

過了兩刻鐘——

「竟發生了借屍還魂的事啊……」

阿初隔著雀籠在老奉行身邊坐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自從阿初首次造訪官邸以來,一直都是由方才那位女侍總管為她通報帶路,前不久阿初才得知原來她名叫阿松。在她奉上麥茶之後,用以供奉行起居的這間廳堂便一直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人。不知情的人看來或許會誤認為是祖父與孫女兒和樂融融地閑話家常。

「轉述這件事的,是我們那裡的文哥——不對,是叫文吉的年輕人。」

阿初趕緊改口,奉行卻只是自言自語般喃喃說道:

「文吉喝酒不知節制些沒?再不改一改,恐怕美代也不肯理他了。」

阿初吃了一驚。御前大人怎麼會對文哥的事這麼清楚?文哥不過是六藏哥手下輩分最低的人之一,況且御前大人從未見過他,如今竟然連平日與文哥吵個不停的冤家美代姐他都知道?

奉行無視於她的驚訝,繼續說道:「這借屍還魂的事,也是喝酒時聽來的吧?」

「是的。剛才我曾提到,管三間町一帶的捕吏辰三頭子是六藏哥的老朋友。」

基於私交,彼此手下自然會往來,想必也會互通有無,文吉因而打聽到吉次遭借屍還魂的事。

「六藏哥聽了之後便說這是阿初的差事,馬上轉告阿初了。」阿初說完,視線落在籠子里微歪著頭的麻雀上。「這件事很稀奇,阿初一聽說時就想立刻前來通知御前大人。所以……」

阿初找到文吉之後追問詳情,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聽說那個叫吉次的人突然起身嚇壞了雜院鄰居,起死回生沒多久,又好端端地做起他的殘蠟生意,與先前沒有什麼兩樣。每天從大清早忙到晚上,勤奮幹活。由此看來,就應該不是借屍還魂了,您說是嗎,御前大人?」

奉行臉上的表情不像正聽著奇聞怪談,倒像是審理疑案似的,點頭說道:

「所謂的借屍還魂,就我所知,是妖魔霸佔魂魄已離肉身的死屍來胡作非為,從打架鬧事、大吃大喝,乃至於騷擾女人小孩,可說是無惡不作。待死屍開始損毀,便脫身而去。既然吉次處世依舊正派,那麼這便不是借屍還魂,只不過是心臟和氣息停了一陣子,彷彿死了一般吧。」

阿初贊同地點點頭。「三間町雜院的人都說幸好還沒入殮就復生,這個叫吉次的人似乎人品不錯,街坊鄰居都很喜歡他。」

當初聽說這件事時,阿初也是對文吉說了與奉行這番道理一樣的話。文吉邊聽邊擦著酒鬼特有的紅鼻頭,一臉失望地說:

「照小姐這麼說,那傢伙就不是遇到借屍還魂這種妖魔鬼怪了。搞了半天,我被阿牛那傢伙騙了。」文吉禁不住脫口說出辰三手下的名字,顯得一副懊惱的樣子。

「他一定不是故意騙人的。也難怪那位叫阿熊的大嬸當下會大喊『借屍還魂』呀!要是文哥遇到,一定也會是這種反應的。你想想,要是我哥哥從靈床上一骨碌爬起來的話呢?」

「啊啊!嚇死人了!沒有哪件事比這更讓我嚇破膽的,小姐。」

「我也一樣呀!」

在這陣說笑之後,文吉一副猛地想起般補上一句說:「只是啊,小姐,聽說就只有這個阿熊大嬸覺得不對勁。」

「不對勁?」

文吉進一步說明:「雜院上上下下都很高興,直說幸好鰥夫阿吉沒死,沒想到,就只有阿熊一臉不愉快,如今吉次雖然一如往常,阿熊卻不像之前那樣和他來往了。管理人問她原因,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這也難怪,一定是她心裡還毛毛的吧!」

將文吉的話重複一遍之後,阿初抬起頭來看著奉行。

「御前大人,聽到這些話,阿初霎時覺得有點奇怪。」

「嗯。」奉行點頭。「於是,依你的個性,是不是到三間町跑了一趟?」

奉行說得沒錯,阿初是到三間町去了。這是昨天的事。

「聽說吉次這個人與他踏進鬼門關前一樣,從早到晚一如往常地出外幹活,阿初即選在向晚時分到三間町打探消息。她編了一個故事,說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朋友搬到這兒來,那朋友就叫吉次。雜院的人一聽,馬上笑出來,說這個吉次不是阿初要找的吉次,住在這裡的吉次不是阿初的朋友。『這裡的吉次是鰥夫阿吉,已經四十歲了,下巴尖削窮酸,個頭又瘦又小的』,正說著時,碰巧吉次回來了,他們便指給阿初看。」

說到這裡,阿初停頓了,因為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太離奇,她不由得有些躊躇。

「看到吉次長相,你別有感受吧。」

在老奉行溫和的催促下,阿初再一次抬頭看著他。

「御前大人,死而復生的人,會返老還童嗎?」

奉行一臉冷不防被水槍射中的表情。根岸九郎左衛門鎮衛如今六十有六,二十二歲時,以養子身分來到俸祿一百五十俵、算不上名門的根岸家,日後繼承了家業,從此青雲直上,終於當上町奉行。他向來豪放磊落,一旦欣賞某人人品,無論是阿初這樣的町家姑娘或是浪人劍客,均不帶偏見地與之交往,加上為人處世通情達理,因次深諳民情。但縱使以親民隨和著稱,終究鮮少在他人面前露出這般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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