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六十年代初期到中期,梁必達和竇玉泉、朱預道、陳墨涵等人的工作位置交錯變化,先是陳墨涵第二次進入南京軍事學院高級班深造,畢業之後,一躍晉陞為K軍司令部的參謀長,竇玉泉幾經周折,也調到軍里擔任後勤副軍長。不久,張普景調到軍里當了政治部主任,這幾個人臨時性地成了梁必達的上級。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原K軍軍長升遷,梁必達直接當了軍長,並同時擔任軍黨委書記。朱預道擔任副軍長。原軍政委王蘭田調到軍區工作,張普景擔任軍里的第一副政委。

本來,這些人從年輕人長到了年近半百,從普通青年成長為軍隊的高級幹部,可以說歷盡滄桑。誰也沒有想到,戰爭中人家死裡逃生過來了,卻讓一個莫名其妙的「文化大革命」打得暈頭轉向,一個個紛紛落下馬來,成了「人民的敵人」。

K軍軍部駐地D城是一座省會城市。

「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不久,這座城市就亂了,並沒有像偉人預計的那樣「大亂促大治」,而是一亂就一瀉千里,亂得烏煙瘴氣。造反有理,文攻武衛,揪斗「走資派」……就在這紅潮滾滾江山板蕩之際,亂世中呀呀呀殺出一條好漢來——離開軍隊十幾個年頭的江古碑又勇敢地站了起來。江古碑現在的身份是D市的「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六盤山革命造反兵團」司令,是老革命兼新革命的領袖。

地方的形勢如火如荼,部隊的「文化大革命」卻不溫不火。

江古碑終於把目光盯向了部隊,他首先找到了老戰友竇玉泉,希望他出面配合地方的「文化大革命」。

竇玉泉的態度很不明朗,說:「上有軍長政委,下有革命戰士,我這個副軍長是糧草官,作不得主。你還是去同軍長政委商量,他們要是不積極,你跟毛主席報告也是你的權力。」竇玉泉本來就不是一個輕易表態的人,加之從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走過來,運動他經歷得多了,什麼樣的陣勢沒有見過?搞運動就好比開汽車,上面往哪裡指,就往哪裡打方向。但這裡面也有學問。

有些人是快車手,轉彎處不減速,這邊剛轉過去,又來了個新方向,措手不及就掉進了懸崖,戰爭年代吃這個虧的人不少。還有些人是慢車手,該轉彎的時候轉不了彎,不該轉彎的時候轉了,不是撞山就是被撞,和平時期吃這個虧的人不少。竇玉泉現在的態度是,一慢二看三通過。拿不準就靠邊,嫌誤事你超車,你進步是你的造化,那種熱血青年的衝動他是不會幹的。

江古碑對竇玉泉的表現十分不滿,說:「老竇你也太沒原則了,梁必達在凹凸山就飛揚跋扈,你我都是受過迫害的人。我們首先就應該解決梁必達的問題。現在上面給了我們清算的機會了,你還怕什麼,未必他梁必達敢砍你的頭不成?」

竇玉泉仍然陰陽怪氣,說:「那不是一回事。清算什麼?他梁必達一不搞女人貪污腐化,二不裡通外國,三沒有去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我憑什麼造他的反?一個副軍長去造軍長的反,不是明擺著要當司馬昭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可不去捅這個紕漏。」

江古碑見竇玉泉已經喪失了革命鬥志,又去找「張克思」。

因為軍里的政委是軍區副政委兼任的,張普景以第一副政委的身份主持軍里的政治工作,所以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

張普景的態度倒是很明朗,說:「鬥爭梁必達我沒意見,但是總得有依據吧?」

江古碑說:「現成的證據。我們在凹凸山的時候,搜集梁必達的劣跡材料,我還保存著。」說完,當真從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摞。

張普景戴上老花眼鏡,認認真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說:「這些恐怕不行,組織上早已作過結論了嘛。這些年我也一直在琢磨梁必達,也經常跟他開展鬥爭。但是,越鬥爭還越發現,這個同志其實是很能幹的。我現在都還能記得當年梁必達給組織的交代,第一,說他出身剝削階級家庭,純屬扯淡。他祖上是當過商人,但是商人不等於就是剝削階級。他本人參加革命前是有點薄產,用他自己的話說,那是他給人家當學徒掙的,是勞動所

得。第二,說他從前有過投國民黨的想法,是事實,但那是國共合作時期,算不上投機。因為那時候不了解八路軍。自從參加了八路軍,他是英勇殺敵屢建功勛,渾身七處負傷,事實有目共睹,我們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共產黨員不能昧良心。第三,你看你這材料,什麼座山雕有八大金剛,梁必達有四大美女?子虛烏有嘛。說梁必達生活作風惡劣,從前在藍橋埠搞腐化,抗戰期間到斜河街逍遙樓狎妓,沒有證據,再說這種事情也上不了,檯面,現在還用這些臟事搞一個高級幹部,顯得低級趣味。而且,據我所知,事實上樑必達在這個問題上恰好是嚴肅的,全國解放了,部隊進城了,許多幹部經不起糖衣炮彈的進攻,犯了錯誤,而梁必達一塵不染。從前是對東方聞音忠貞不渝,後來是對安雪梅相敬如賓……」

江古碑被張普景的這番話說愣了,瞪著一雙迷茫的眼睛,看猴子一樣地看著張普景,說:「這麼說來,你也不同意造梁必達的反了?」

張普景不緊不慢地說:「我說過我不同意造梁必達的反了嗎?可是也不能不講道理地造啊。造反有理,我當然支持。關鍵是證據。」

江古碑極其不悅地說:「老張,我只問你一個問題,對於李文彬被俘,你是怎麼看的?」

張普景為之一震,沉默了。江古碑的這個問題再一次刺痛了他內心那根隱秘的神經,多少年來,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他咬噬著他,多少次他都想向梁必達問個明白,可是每次又都制止了自己的衝動。畢竟,李文彬最終當了叛徒,就算是梁必達當時處置不當,他張普景作為一個政工首長,也斷沒有為一個叛徒翻案的必要。

「梁必達這一手好毒辣啊,他搞掉了李文彬,也把我們這幾個人搞得抬不起頭。我一直認為,這是梁大牙蓄意製造的陰謀,是他,或者是他暗示朱預道把李文彬的行蹤通報給漢奸的。這就是對付梁必達最有力的武器。老張,我看我們可以從這個突破口下手。」

張普景仍然沉默不語,思忖許久才說:「江古碑同志,請你面對兩個事實,一是說梁必達或者說朱預道故意把李文彬的行蹤透露給漢奸,查無實據,死無對證。二是李文彬確實叛變了,證據如山。我勸你不要在這上面打主意了,弄得不好,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江古碑說:「只要你肯出面,你就是證據。李文彬那天離開分區的時候有預感,他向你透露過。」

張普景愕然,說:「是嗎,我怎麼記不得了?就算他向我透露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江古碑吶吶地說:「我推測的。」

張普景斷然說:「沒有的事。既然他有預感,他為什麼還離開部隊到崔家集去搞女人?經不起推敲嘛。你的推測不能作為證據。」

江古碑一臉沮喪,氣憤地說:「證據,證據,老張你這一輩子吃的就是證據的虧。你怎麼不開竅啊?梁必達對我們的排擠還少嗎?只要你堅持說一句話,就說後來崔二辮子私下裡向你坦白了,他的口供是屈打成招,事實真相是有人事先給了他大洋,讓他演苦肉計,那件事情就可以推翻重理了。反正崔二辮子已經死了。」

張普景說:「你是想陷我於不仁不義啊。如果崔二辮子真的私下向我坦白了,我當時就應該戳穿,還等到現在?那我不是對梁必達的犯罪行為姑息養奸嗎?不是姑息養奸也是麻木不仁啊。這是我張普景的作風嗎?」

江古碑不屈不撓地說:「可以這樣解釋嘛,你當時是考慮為了團結,顧全抗日大局,才暫時沒有戳穿事實真相的。還有,當初策動陳墨涵部隊起義的時候,你這個政治委員都蒙在鼓裡,難道這些你都忘記了?新仇舊恨啊,我是至死不忘。」

張普景淡淡一笑說:「老江你這個思路看來確實有問題了。瓦解敵軍,策動起義,是絕密的。我們的地下工作有一個紀律,單線布置單線執行,你是老黨員了,我想這個情況你不會不知道。我事後是有想法,但想法不能代替原則。」

江古碑說:「至少,在凹凸山,梁必達私自帶人帶槍給漢奸維持會長祝壽助威,還侵吞了戰利品二百塊大洋孝敬漢奸,這是事實吧?」

張普景說:「這個問題組織上已經有結論了,不能老翻歷史的老賬。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是人都有缺點錯誤,抓住一點,不及其餘,不是革命者的態度。」

江古碑說:「我們不要在這裡高談闊論了,造梁必達的反,是上面定的調子,怎麼反,我來安排,你應該配合。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文爾雅,也不能那麼教條。這不是個人的事情,這是革命需要。」

張普景冷笑一聲說:「我再說一遍,革命需要也不能瞎胡鬧。我不能按你的路走。鬥爭梁必達可以,但是不能喪失人格。」

江古碑說:「你確實是書獃子,你在這裡講人格,一旦放虎歸山,人家要你人頭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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