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陳埠縣抗日政府二區區長岳秀英和婦抗會員崔二月趴在牛尾巴岡的蒿草叢裡,瞪大了兩雙緊張焦灼的眼睛,不屈不撓地盯著山下周四根家的房前屋後。

崔二月是剛從山外四區崔家集嫁過來不久的新媳婦,在山那邊做姑娘時就是「婦抗會」的積極分子,嫁到江店集沒幾天就成了岳秀英的得力助手。

這是個燠熱的晌午天。

岳秀英和崔二月在這裡已經潛伏很長時間了。不僅崔二月感到奇怪,就連岳秀英都有點納悶,像周四根那樣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怎麼會有通敵嫌疑呢?雖然說他有一個侄子周柳樹在洛安州的二鬼子窩裡當中隊長,可是這叔侄二人幾乎從來不來往,尤其是江店集住進八

路軍陳埠縣大隊二中隊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周柳樹的蹤影。

疑惑歸疑惑,組織上交待下來的任務還是不敢馬虎的。任務是縣委書記李文彬親自布置的,李文彬說這是凹凸山分區和鄂豫皖邊中心特委開展「純潔運動」的統一部署。這次監視,主要是要摸清與周家來往的八路軍官兵是哪些人。

讓岳秀英心驚肉跳的是,李文彬還很神秘地在她的掌心寫了一個「朱」字,並且說組織上已經了解到朱某等人同洛安州里的漢奸有聯繫,聯絡的地點極有可能就是周四根家。現在的姦細活動滲透得很厲害,洛安州里日軍有一個「石榴一號」總部,周圍各縣各集鎮差不多都有「石榴一號」派遣的間諜人員,他們在江店集開展的工作,恐怕還不僅僅是收買朱某,可能還有更大的企圖。

岳秀英是個明白人,稍一琢磨就恍然大悟了。一明白,就更緊張——如此說來,這是要找梁大牙的事了。

這一陣子,凹凸山裡風聲四起。先是傳說楊庭輝司令員要被調到軍區,引起一些猜測。

後來又發生了梁大牙同竇玉泉和張普景差點兒火併的事件。雖然經過東方聞音和分區王蘭田副政委的調解,楊庭輝也專程趕回凹凸山處理了這件事情,大家各自做了自我檢討,梁大牙還挨了一個處分,表面上看是平息了,但是內里還有什麼名堂,不知情的人就說不上來了。但有一個事實是,正是由於梁大牙公開抗拒竇玉泉和張普景,還有楊庭輝在這件事情上的態度,使攻打榆林寨的計畫成為空談。也正是因為攻打榆林寨的問題暴露出了領導之間的矛盾,所以證實了楊庭輝暫時確實不宜離開凹凸山。但問題的另外一面是,也還是因為攻打榆林寨的問題,從而更加堅定了江淮軍區某位負責人的決心,楊庭輝必須離開凹凸山,現在不走,早晚得走,連王蘭田也有可能重新分配工作。

目前的情形是,楊庭輝仍然離職學習,凹凸山分區的司令員仍然由竇玉泉代理。張普景這一次是無為而為,因為楊庭輝一再堅持,如果交權,也不能交給江古碑,而且,楊庭輝還反覆向江淮軍區和分局領導說明,當初張普景寫的那個材料他知道,也確實公開爭論過,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事實證明,張普景是出於公心,沒有搞陽奉陰違的小動作。現在舊事重提,是有人別有用心,借這個材料,在搞臭楊庭輝的同時也把張普景弄得不人不鬼。

這話要是由別人說,江淮軍區和分局領導不一定相信,但由楊庭輝說出來,就不能不慎重對待了。如此,情況又有了變化。既然江古碑在分區扶不起來,王蘭田也不宜在分區繼續工作,也就只好重新明確分區政委由張普景代理,凹凸山特委的工作則由江古碑暫時主持。

一反一復,真是波詭雲譎。

如果說領導層內的鬥爭已經公開化了,那麼眼下鬥爭正處於僵持狀態。在這種情況下,李文彬就空前地活躍起來了。

以往,岳秀英只知道梁大牙和李文彬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在陳埠縣縣區兩級幹部中,這方面的傳說比較多。但岳秀英沒有想到李文彬的背後還有那麼深的組織背景。僅僅因為個人恩怨,李文彬恐怕還沒有那麼大的膽量擅自布置監視朱預道。監視朱預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顯然是沖著梁大牙去的。如果沒有上面的意思,借八副膽子給李文彬,他也絕不敢主動去摸梁大牙這隻老虎的屁股。問題複雜了,岳秀英的心情也更加沉重了。

正是炎熱的酷暑季節,一輪火辣辣的太陽正掛在頭頂上方,在山巒叢林里蒸騰出濃濃的潮氣。岳秀英之所以選擇了這片蒿草窩,是因為這裡距離周四根家不遠不近,周圍沒有路徑,人跡罕至,便於隱蔽,視野也很開闊,位居南邊的二中隊駐地可以盡收眼底。別說是人,連個兔子跑一趟,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糟糕的是酷熱難耐。

眼下,崔二月知道的情況還十分有限,岳秀英只告訴她要監視周四根家,卻沒有告訴她組織上要釣的是一條大魚。監視工作已經開展兩天兩夜了,看崔二月那神色,她的新男人對她整天整夜地不回家火氣很大。新婚燕爾,天再熱,該辦的事還是要辦。今日頭晌岳秀英換下崔二月回家吃了頓飯,還有半碗乾飯沒下肚,便被男人摁在席子上,不到一袋煙的工夫,便做成了兩回事。不然的話,聽崔二月那口氣,後晌能不能再出來都很難說了。兩天兩夜一無所獲,岳秀英尚可堅持,崔二月卻有點心猿意馬了。

「秀英姐,我看咱們這是瞎貓逮活老鼠,一點準頭也沒有。」

「敢情你是想你的新郎官啦?大熱天的,還是悠著點好。心疼男人,可別把男人烤乾了。」

岳秀英本來就是一個撒得出放得開的婦女幹部,她的丈夫前年跟白崇禧的部隊到東邊抗戰,至今沒有音訊回來,是死是活全然不知,活寡婦一個,日子過得沒滋沒味,平日里往女人堆里一坐,怎麼快活怎麼說,嘴皮子上從來沒有把門的。

一句話,便把崔二月說得滿臉紫漲。但崔二月在娘家做姑娘時就是個活躍分子,那張嘴巴也是不饒人的,豈肯善罷甘休。崔二月紫著臉憨憨一笑,便反唇相譏:「秀英姐,你讓咱把男人撇在家裡,敢情到這裡陪你等男人啊。今日里再等不到,我去二中隊給你張羅一個。」

岳秀英撇嘴一笑,說:「四區人說二月妹子是紅眼媚狐,看樣子名不虛傳,肚子里的騷水當真不少。到二中隊,別說給你姐張羅一個,你自己先當回靶子,讓他們練練兵吧,八路弟兄的傢伙件件都是好槍。」

實在是熱得發癢悶得無聊了,崔二月索性橫下一條心,四區的婦抗會同二區的婦抗會來一場嘴皮子快活,於是嘻嘻一笑開言道:「想必八路弟兄的傢伙秀英姐都用遍了,不然怎麼知道件件都是好槍啊?」

岳秀英說:「你秀英姐是一區之長,咱擁軍只擦武器不搞實彈射擊。大姑娘小媳婦去練兵,八路弟兄槍槍都打靶心。」

崔二月詭秘地嘖嘖嘴說:「咦,說真格的,秀英姐你男人沒信了一兩年了,你就那麼老老實實地旱著?一片肥田白白地拋荒了豈不可惜?你整天跟二中隊在一起,二中隊有那麼多耕犁耙鋤的好把式,秀英姐你就沒個相好的?」

岳秀英唰啦一下紅了臉,正色道:「有哇,你看二中隊的弟兄哪個不是咱的相好的?你這個死妮子嚼舌頭,咱這個當區長的,跟人家八路同志都是階級兄弟姐妹。」

「咦——唏!」崔二月誇張地拉長了下巴,不屑地說:「這話可就說外了,階級兄弟姐妹又咋樣?階級兄弟姐妹就不興擰屁股蛋啦?就不興滾草窩啦?階級兄弟摟著階級姐妹,硬是要往瓜棚里摁呢。」

這回輪到岳秀英臉紫了,這回是真紫。她跟梁大牙滿院子攆著擰屁股蛋子,那是眾所周知的事,是鬧笑話,自然一笑了之。可是,鑽瓜棚就不那麼簡單了。

自從有了那回鑽瓜棚的經歷,岳秀英同朱預道的關係就微妙了,儘管人前裝得若無其事,但是那種異樣快活的眼神和臉上總也擦不凈的激動,還有對於某件事情的幸福的遐想和渴望,是很難瞞過眾人之眼的。有時候,夜深人靜時,岳秀英便咬牙切齒地想,自己的男人一旦有個下落,生死由他聚散在我,作個了結,自己的將來恐怕還是要跟朱預道窩在一張席子上。朱預道不光年輕英俊,而且孔武有力,來到陳埠縣後打了很多漂亮仗,洛安州里的鬼子二鬼子盛傳,梁大牙有個萬人坑,朱預道一刀十人頭。這樣的抗日英雄,別說嫁了,白給他當相好的都情願。

可是……可是眼下,她卻接受命令,守在這裡,等待他的出現,不是再把他引到瓜棚里去,而是……要把他引到一個十分險惡的地方去了。

一聯繫到任務,岳秀英便在滾燙的太陽下面不寒而慄了。她的心裡真是亂極了,暗暗禱告,但願這一切都是誤會,只不過是情報網上出了點岔子,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把朱預道同「通敵」和「漢奸」這一類的字眼放在一起去想。可是,李文彬卻說得那麼神秘,又是那麼確鑿,真是讓人愁腸寸斷。

她是多麼不希望他在此刻出現在她的視野里啊。

邪門的是,怕鬼偏有鬼,越是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它越是偏偏就發生了。

「秀英姐,你看——」崔二月突然激動地叫了一聲,豐盈的臉龐興奮得艷若桃花。

順著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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