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晏公廟阻擊戰發生的時候,已經是洛安州淪陷的第五年的農曆二月了。

這正是花揚絮飛的季節。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現了新的形勢,在太平洋戰爭中日軍迭遭挫折,蘇聯軍隊佔領了柏林,德軍宣布無條件投降。在這種大背景下面,中南長官部連連致電在敵占區或敵後活動的各支部隊,尋找戰機,同日軍進行幾場影響較大的戰鬥,為輿論宣傳提供依據,以正視聽。

晏公廟阻擊戰本來是楊庭輝組織的。楊庭輝得到情報說,日軍中村聯隊擬於本月中旬對凹凸山地區的晏公廟、界牌石、響洪甸、迎駕廠一帶進行「掃蕩」。

楊庭輝於是派人同劉漢英聯繫,要求配合作戰。

敵情確鑿,八路軍又主動挑了重擔,劉漢英覺得這一仗他不參加有點說不過去,就選擇了左路,在晏公廟打伏擊。

之所以選擇左路而不是右路,劉漢英自有精明的考慮。據他從另外一條線上得到的諜報,左路敵人多為二鬼子「皇協軍」,比起日本鬼子自然要好對付得多。

部署兵力的時候,參謀長左文錄把剛剛組建不到三個月的新七十九團放在了牌坊店,而將甲種建制完整的張嘉毓二四六團放在晏公廟東北的賽石磯。

作戰會上,石雲彪趴在作戰圖前足足琢磨了半個時辰,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隻獨眼就多了幾分陰沉。石雲彪慢騰騰地站起來說:「旅座,我看這一帶地形坡緩林稀,易攻難守。防禦正面如此之寬,防禦力量也就疏而弱之。日軍上千人馬,加上偽軍近萬,我們打大伏擊力不從心,打小伏擊隔靴搔癢。我的意思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是否可以同楊庭輝先生再協商一下,改變這種各自為戰的打法,而集中我部和楊部兵力,大部壓在南樓一線天,打擊日軍右路佐佐木大隊,爭取將其全殲。」

劉漢英尚未吭氣,左文錄就把話接過去了,不自然地笑了笑說:「石團長的設想確有過人之處,問題是楊庭輝先生恐怕不聽你的指揮。旅長和副旅長都是這個意思,各負其責,還是把賬算得明白一點為好。」

石雲彪的心裡依然犯嘀咕。這是新七十九團擴團以來首次參戰,也就是說,新七十九團的戰鬥生命從此就開始了。此戰能否打好,將決定團隊起步的高低,並且在一定程度上註定了一支部隊的精神。

石雲彪又將左文錄的作戰方案由表及裡地咀嚼了一遍。

從敵人此來的勢頭和地形上看,牌坊店一帶有可能最早進入戰鬥,一旦口袋扎住了,又是逃敵必經之路,極有可能成為阻擊戰的主戰場,理應派遣精銳部隊防守。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有多少拳腳,他的新七十九團戰鬥連隊只有六個,除了原七十九大隊的老底子,三分之二的兵員是新補進來的,雖然馬不停蹄日夜操練,但是畢竟缺乏實戰經驗。而張嘉毓的二四六團是劉漢英的看家部隊,軍官大都是劉漢英的老部下,火力配備也十分精悍,可以說兵強馬壯,完全應該成為大戰主力,可是左文錄偏偏將其部署在賽石磯一線。賽石磯地形奇峻,宛若平原中突兀拔地而起的一道屏障,前是平川,後亦平川,射界開闊視野也開闊,便於進攻也便於退守。熟習兵法、深諳地形之利弊的石雲彪自然不會看不出來這種布局的偏頗。

儘管心存義憤,但石雲彪還是全力以赴投入了阻擊戰的準備工作。

此後不久出現的事實證明,石雲彪對於敵情和戰場形勢的估計,基本上是正確的。戰鬥發起之後,石雲彪率部兜住了牌坊店至庄崗一線約一公里的正面。誠如石雲彪自己預料的那樣,防禦正面越寬,防禦力量則越薄弱。日軍吉野大隊力督偽軍八百餘人向石雲彪防線先後展開了六輪衝擊,企圖奪路而逃。七十九團部隊傷亡過半,連以下軍官傷亡三分之一。

石雲彪讓團部特務連在陣地後方架起了機關槍,宣布——「凡在陣地之人,包括石雲彪本人,只能前進,不能後退,退逾白線者,格殺勿論。」石雲彪手拎一柄三尺長的寬厚大刀,立於陣地高處,喝道:「弟兄們,前面是日本鬼子,後面是二鬼子,左面是絕壁,右面是淠河,背水一戰,沒有退路。弟兄們看著我,我若不退,你們退到哪裡也是死路一條。」

團座既然如此,營連長們自然不敢含糊,紛紛做好後事交代,準備獻頭顱於陣前。

由於前線吃緊,此時已到二連任代理連長的陳墨涵向石雲彪獻計獲准,指揮一個排佯作敗退,撕開一個缺口,誘敵深入至一線天峪口,合而擊之,將深入到劉漢英防區縱深的吉野大隊分割包圍在數十處不便展開的山林溝壑地帶,一陣游擊戰加上運動戰,重創吉野大隊,吉野本人被流彈擊中。如此以攻助守,方才使七十九團全線穩住了陣腳。

第九章

參加晏公廟阻擊戰的,還有一支特殊的部隊,便是高秋江的戰地女子服務隊。

本來,在這次阻擊戰中,戰地女子服務隊是沒有直接戰鬥任務的。但高秋江卻表現出了非常奇怪的積極性,向劉漢英主動請纓,率領二十四名隊員前往牌坊店搶運七十九團的傷員,不巧在途中遭遇了十幾個鬼子和二鬼子。這夥人剛剛從火線上下來,急急如喪家之犬,竟然迷了路,一見高秋江等人穿著國民黨軍制服,嘩啦一下便展開了戰鬥隊形。

好在高秋江是經過陣勢的,有一些打仗的經驗,急忙指揮人員散開,搶佔有利地形。

陣腳還沒穩住,日軍就開了火。

韓秋雲就趴在高秋江的身後,由於她人很勤快,腦袋瓜子不笨,那副模樣又很討高秋江憐愛,所以很快便當上了分隊副。眼下,韓分隊副看著高秋江左一槍右一槍地往外打,耳朵發麻,心裡亂跳,似乎還有點新奇和興奮。當然,害怕還是主要的。

高秋江邊打邊喊:「韓秋雲你死啦?不該開槍的時候你開槍,該開槍的時候你死活不開槍,你娘的咋回事?通敵啦?」

韓秋雲自己也覺得自己挺丟人。那次夢裡見到梁大牙,居然真摳了扳機,差點兒打斷了自己的一個腳趾頭,好像勇敢得一塌糊塗。可是這回輪到真的了,手指卻硬得像根鐵棒,無論如何不聽使喚。韓秋雲快要急出眼淚了,帶著哭腔喊:「高隊長,我的手抖呀,打不準呢。」

高秋江說:「打不準也給我打,往人堆里放就行。」

韓秋雲左搖右擺地看了看兩邊,其他幾個女兵也都臉色慘兮兮的,摟著大槍胡亂地放,那姿態當然不像打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高秋江又喊:「袁桂花,你給我往山牆後面那顆杏子樹下面打,那是個鬼子頭。」

韓秋雲沒有看見鬼子頭,這時候她瞅准了一個戴大蓋帽的,那人正蹲在石坎後面舉著手槍往這邊射擊。

韓秋雲雙手抱著大槍,拿不準是瞄那個人的頭呢還是瞄那個人的脖頸子,後來她決定瞄那個人的胸脯子。她怕打了那個人的頭,會把頭蓋骨給掀飛了,腦漿噴得到處都是,那是她最害怕見到的。可是瞄胸也瞄不準,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兩手更是抖抖索索的像是三九天的牙幫骨。再往後,韓秋雲就想明白了——先別管打得上還是打不上,先摳了火再說。自從遇上了日本鬼子到現在,連一槍還沒有放過,實在有點說不過去,活著回去弄不好要挨高隊長的罵。想到這裡,便咬牙切齒要摳火。手指勾上扳機後便把眼睛閉起來,想睜也睜不開了。心一橫,拽了一下扳機就什麼也不想了,單等那驚天裂地的一聲。

卻邪門,等了半天竟沒啥動靜。這下心裡就更發毛了,這槍怎麼打不響呢?老是打不響,高隊長回去不是要罵么?兩手於是抖得更厲害了,費了老半天勁兒才弄明白是二道火沒有打開。這麼一耽擱,被瞄準了的二鬼子又從瞄準線上消失了。韓秋雲的心裡反而一陣輕鬆,心想也好,饒了他吧,姑奶奶打的是日本人,不摻假的抗日。就在這個時候,韓秋雲忽然想起了老隊員的一句髒話:「老娘是窯姐不脫褲子——抗日的幹活。」想起這話,又樂又羞,手頭一緊,便走了一火。這一火走得恰到好處,一槍打中了一個日本兵。

高秋江在一邊看見了,大叫一聲好,扭頭誇道:「好,韓秋雲打得好!」

韓秋雲怔怔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哦喔,我的個天啦,我開槍了,我打死人了。

真真切切真真切切,隔著幾十步的距離,她親眼看見了那個日本兵剛剛從石坎後面貓出腰來,想往樹林裡面跑。跑著跑著,她的槍里的子彈頭就飛了過去,釘進了他的肉身子。日本兵像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猛地踉蹌一步,又原地站穩,如同一株被風刮彎了的樹,驟

然彈回,直直地仰起頭來,面向天空,然後便彎彎曲曲地倒下去了。

以後直到過了很長時間,每當韓秋雲向別人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別人都不大相信。隔著好幾十步呢,怎麼能看得那麼仔細呢?韓秋雲說:那是真的嘛,連眉毛眼睛都能看得見。那是個小兵,恐怕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樣子,臉皮子白白的,眼窩子里還有水,水汪汪地看著我,就那樣一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著我,倒下去了也沒有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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