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梁大牙走馬上任,是王蘭田談的話。

在梅嶺游擊支隊駐地的一間草房裡,王蘭田和梁大牙相對而坐。梁大牙恭恭敬敬,神色緊張,不時拿眼偷看王蘭田。

王蘭田說:「梁大牙同志,組織上派你到陳埠縣去,可以說是極大的信任,是把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了。」

梁大牙說:「這我知道,打鬼子我梁大牙不裝孬,你跟楊司令講,你們儘管放心。」

王蘭田說:「這一點我們是放心。但是我們也有不放心的地方。當了大隊長,就要獨當一面了,還不僅是個作戰的問題,腦子裡要多想事。」

梁大牙撓撓頭皮說:「這個當然。第一是聽指揮。不過,我也跟王副政委說實話,楊司令和你的指揮我聽,別人的瞎指揮我是不會聽的。」

王蘭田臉色一沉說:「這個思想有問題,我們都要聽黨的指揮,不能說只聽哪幾個人的指揮。」

梁大牙說:「我看出來了,在凹凸山,就楊司令和你是共產黨,也只有你們兩個人是真的信得過我。大戲裡有句話,士為知己者死,我梁大牙是講良心的。」

王蘭田說:「你這個思想還是有問題。我們共產黨不搞個人崇拜,不搞感恩戴德。叫你到陳埠縣去,不是當官做老爺,是去抗日。一切行動都要聽組織的。」

梁大牙瞪著眼睛看王蘭田,不吭氣。

王蘭田又說:「當然,黨組織也是由具體的人組成的。人的思想和能力又有許多不同。你現在的任務是學習,要學會辨別,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的。不管是誰,他的話是正確的,就要聽。就是楊庭輝同志和我,只要是瞎指揮,你也可以不聽。」

梁大牙說:「我不相信你們會瞎指揮,你們要是瞎指揮,那別人就更是瞎指揮了。」

王蘭田擺了擺手,說:「好了,不談這個問題了。我來問你,你知道這次到陳埠縣去,你的主要任務是什麼嗎?」

梁大牙不假思索地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抗日嘛!」

「對了。我們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抗日。但是抗日也有個怎麼抗的問題,要有武裝,要有實力,不能以卵擊石,哦,也就是說,不能拿雞蛋往石頭上碰。首先是把隊伍壯大了,有了人,有了精良的裝備,才有可能打勝仗。我們的領袖在前幾年就教導我們,要打倒敵人必須準備作持久戰。我們這些當指揮員的,要想當一個明明白白的指揮員,重要的就是要正確領會上級的意圖。譬如說楊司令和我給你下指示,譬如上級下達文件,有時候往往會說很多話,因為那是策略,但我們的意思往往就是一句話,你要學會在很多話里揣摩出最重要的、最本質的思想,這就叫領會意圖。」

梁大牙說:「王副政委的意思我懂了,就是說,你們上級有時候講話要拐彎抹角,我們在下面要把彎彎角角撇開,從那些廢話裡面猜你們的心思。」

王蘭田頓了頓,覺得梁大牙這話好像有問題,但是再一琢磨,又覺得梁大牙的話有點在理。王蘭田最後說:「梁大牙你要記住一條,你要依靠組織,組織是由人組成的,革命是由人進行的。沒有了人,一切都是辦不到的。要學會團結人,掌握人,控制人,使用人。做到這幾條,工作就好開展了。」

梁大牙說:「我記住了。」

在另外一個地方,張普景也在同東方聞音談話。

本來,張普景是不想談這個話的。可是,特委和支隊黨委已經作出決議,張普景又是一個組織觀念很強的人,個人雖然有意見,但也只能保留了,個人服從組織,這個原則他是有的。

那次關於解決梁大牙問題的會議結束之後,張普景第一個摔門而去,後來竇玉泉和江古碑跟到了他的住處,張普景根本就不想理睬他們,連招呼都沒打,陰沉著臉不說話。江古碑臉上訕訕的,想解釋什麼,又解釋不清。倒是竇玉泉豁達大度,說:「老張,你怪了我們是不是?你埋怨我們是對的。但是,話又說回來了,當時我們之所以同意了,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張普景沒好氣地說:「什麼叫不得已而為之?見風使舵,喪失原則,你們哪裡還像共產黨員啊?我看你們要是被敵人抓去,當叛徒都是有可能的。」

竇玉泉坦然一笑說:「這只是你的看法,畢竟不是事實。我們應該反省,在對梁大牙的問題上,之所以老楊的提議順利地成了決議,是因為我們本身沒有準備好。第一,在會上提出秘密處決梁大牙,是很不明智的,因為根本沒有可能。梁大牙就算不是個好人,但罪不該殺。既然辦不到,提出來就是空炮,放了空炮就把自己置於被動地位了。第二,在那樣的會議上表決,如果不同意老楊的意見,就要提出自己的意見。老實說,我沒有想好自己的意見,那我只能棄權。就算老江投你一票,也是兩對兩。可是老張你別忘記了,在特委,老楊是書記,在支隊,老楊是司令員兼政委,而政治委員是有最後決定權的啊。第三,部隊和地方基層本來就有傳說,什麼凹凸派江淮派的,如果我和老江站在你這一邊,恰好就是凹凸派和江淮派的對立,這不正好授人以柄嗎?這樣對團結不利。既然大勢所趨,我當然要舉贊成手了,至少也維護了團結。為什麼說要忍辱負重呢?這也是一種策略。」

張普景說:「什麼策略?一味遷就讓步,不堅持原則附和錯誤就是策略?說違心話明哲保身就是策略?你那個策略我看與公而忘私的革命態度是背道而馳的。老竇,我要提醒你一句話,我們不是封建軍閥,不是政客,更不是陰謀家野心家。我們對同志有看法有意見,都應該擺到桌面上來。什麼叫忍辱負重?我聽江古碑同志說,你還勸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我看這裡面就有陰謀和野心。同志之間,可以提意見、爭論乃至鬥爭,正確的可以接受,不正確的可以反對。同志之間的矛盾是內部矛盾,為什麼要忍辱?什麼小忍大謀的?東張西望患得患失,這不是正確的態度。」

張普景的一席話說得振振有詞大義凜然,江古碑居然不敢吭氣了,竇玉泉看了看張普景,只是苦笑,並不反駁。心裡卻在想,這個老張啊,這個老張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起來呢?你以為你就是一個徹底的布爾什維克了嗎?可是你卻又是這樣的書生氣。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革命是政治,政治是暴力行動,而書生氣是不能成大事的啊,這個道理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呢?

鑒於對江古碑和竇玉泉的失望,張普景也就由不得不對自己上次在會上的表現進行反思,或許是自己當真跟不上形勢了?或許是自己當真不適應凹凸山特殊的鬥爭形式?但是,想來想去,張普景有一點是不會動搖的,那就是對梁大牙的信不過。梁大牙參加八路的過程他是親眼看見的,動機極其不端正。梁大牙參加凹凸山游擊支隊的表現他也是一直觀察的,勇敢是不假,可是在那勇敢裡面,摻雜著大量的個人英雄主義、名利思想和其它非無產階級思想,甚至是個人興趣。這個人沒有明確的革命目標,沒有崇高的信仰,沒有理想。而沒有信仰的勇敢是靠不住的。

東方聞音也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受張普景的談話的。她親眼目睹了關於任命梁大牙決議形成的全部過程。她驚訝於江古碑會提出秘密處決梁大牙的極端的建議,更驚訝於張普景主任會贊成這個建議。儘管到目前為止,對梁大牙其人她還並不了解,只知道他有些魯莽,但是,那個魯莽的漢子不怕死敢打仗她是知道的。她的想法是,這樣的人,就是不予重用,但也不應該處死啊——她還年輕,還不懂得除惡務盡的道理,當然,她也不相信不是同志就是敵人的觀點。

談話的過程中,張普景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東方聞音,看得她誠惶誠恐。後來,張普景終於開口說話了,但並沒有如她想像的要教給她一些工作方法和鬥爭經驗,只是說了一些讓東方聞音頗感費解也頗感不安的話。

最後,張普景說:「東方同志,你將要到一個十分艱苦和危險的地方工作了,組織上希望你保持高度警惕,牢牢地控制住陳埠縣的局面。如果發現有背叛黨的利益的行為,只要證據確鑿,你可以代表組織隨時臨機處置,一切責任由我承擔。」

如果說這番話讓東方聞音驚詫的話,接下來的情景就更讓她驚恐了——她的頂頭上司、她一向認為是布爾什維克正宗典範的張主任張普景竟然亮出了一把小巧的七音左輪手槍,同這把手槍一起交給她的,還有一句語重心長的叮嚀:「組織上是信任你的。」

東方聞音的心頓時一顫。

第六章

斜河街是個不大的小鎮子,坐落在洛安州西南一百二十里的一片丘陵地里,本鎮居民不過三五千,從事的行業卻是五花八門。山裡木材多毛竹多,篾匠木匠漆匠就多。瓷器、藥材、桐油、茶葉和桑蠶是當地商業的主要內容,另有蓮子、菱角、煙花等,屬於小本經營。因其地理位置的便利,一條沛河緊傍小鎮,貫串東西十幾個鎮埠,東北有直達洛安州的通衢官道,西北接近劉漢英的地盤舒霍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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