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將旅長劉漢英久久地佇立於舒霍埠西南茶山的坡上,目光掠越茶林的梢尖,落在山坳里烏龍集南邊的栗竹壩上。

栗竹壩是第七十九大隊開闢的一塊訓練場地。眼下,栗竹壩東頭的那片打穀場上,正在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慘烈的搏鬥——七十九大隊的官兵正在操練拼刺。

劉漢英已經在這裡觀看很長時間了。他的身後跟著參謀長左文錄和幾個參謀人員。他們這一次觀看部隊訓練,既不是巡視,也不是檢閱,而是悄悄地來,悄悄地看,很有一些神秘色彩。

劉漢英此時的心情真是複雜極了,儘管這是一個風和日麗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七十九大隊的槍刺在陽光下熠熠閃爍,如同一片銀色的森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剛剛收到一份電報,上峰要把原第七十九軍殘部七十九大隊擴編為新編第七十九團。這份電報不僅使劉漢

英無比震驚,也使他大惑不解。他彷彿看見了那個身居軍委會高位的陳上將拍案而起,正在聲色俱厲地呵斥他的頂頭上司蔣文肇——「交出東條山事變的責任者!槍斃兇手!」

而他劉漢英恰巧是製造東條山事變的直接責任者之一。更何況東條山事變留下的禍根還埋在他的身邊呢。對於劉漢英來說,那段歷史將永遠是清晰的。如今站在舒霍埠的茶山上,那種濃烈的血腥味仍然一陣一陣地嗆著他的鼻竇……

所謂的東條山事變,就發生在兩年前的全面抗戰爆發初期。

是年五月,日軍以四千人眾並調集偽滿洲國四萬兵力大舉進攻中原東條山,駐守東條山的中國各路諸侯的軍隊有二十餘萬,由於作戰準備不充分,加之互相推諉依賴,致使損失慘重,兵敗如山倒,十多萬軍隊奉命撤退至淠河以東。當時劉漢英是蔣文肇新六軍方阜陽師里的一名團長,自然也在潰退之列。於是乎,整個東條山一線的中國軍隊只有非嫡系的雜牌軍第七十九軍堅守陣地,與敵血戰一場然後轉入敵後,憑藉險峰峻岭與敵周旋,開闢了以源濟、沁豐為中心的抗日根據地。源沁抗日根據地的建立,直接威脅日軍的兩大據點——安豐和長水,並且拊通陽之敵側背,因此日軍勢必要摧毀該地區的抗日力量,自這年九月初起,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嚴密「掃蕩」。

在「掃蕩」初期,日軍對七十九軍採取了政治誘降,宣揚「不打中央軍,專打八路軍」,又宣揚「不打後娘養的武培梅,專打蔣介石的寵兒蔣文肇」,「七十九軍要糧沒糧,要錢沒錢,除了賣命,一無所有」。

應該承認,日軍對於七十九軍的處境確實是清楚的。

七十九軍本來是一支地方軍閥部隊,在蔣、馮、閻中原大戰時,曾經同蔣介石的嫡系部隊打過硬仗,尤其賣命,使蔣部損失慘重。雖然在抗戰爆發後被編入國民革命軍的序列,但是蔣介石對於該軍的猜忌始終有增無減,軍餉長期短缺,武器多是內戰中軍閥所造,既土且笨。然而就是這樣一支軍隊,在姑子關戰役、郗口戰役、東條山戰役中,屢屢首當其衝,憑藉低劣的武器裝備同日軍血戰。

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這支軍隊常常在緊要關頭遭到出賣,最需要保障的時候沒有保障,最需要援兵的時候沒有援兵。兩萬多官兵經常餓著肚皮作戰,大刀、石頭乃至木棍都是武器,其慘烈之狀,連劉漢英這樣的蔣門嫡系都不禁為之動容。

侵華日軍見誘降不成,惱羞成怒,於當年九月二十七日調集三萬多兵力,分成十四路向七十九軍駐地實施梳篦式「掃蕩」,軍長武培梅中將率軍部和一師三個團僅三千餘人浴血突圍,一場鏖戰下來,只剩下一千七八百人。而此時為了保障蔣文肇部隊的轉移,長官部不僅沒有對九死一生的七十九軍殘部採取保護措施,反而命令他們重返火線。

血戰三天水米未沾的七十九軍官兵此時徹底心寒齒冷了,武培梅決意抗命撤退,當場將蔣文肇部一二一團團長轉送的命令撕得粉碎,揮淚率部開拔。

豈料此時一二一團已經奉命堵住了七十九軍的退路,竟然在山頭架起機關槍督戰。

武培梅雷霆震怒,喝一聲:「擋我者亡!」然後親自抱起一挺機關槍,身先士卒沖了上去。置於死地而後生,哀兵之戰勢不可當,前來堵截的一二一團遭到武培梅殘部的毀滅性打擊,迅速崩潰。可是武培梅哪裡知道,當他率領不到一千人的隊伍衝過一二一團的堵截線之後,還沒有等他吐出一口長氣,蔣文肇指揮的七個整團將近一萬人,聲稱奉命圍剿叛軍,已經將他們包圍得水泄不通了。不用怎麼費勁,最高長官就輕巧地報了中原大戰的一箭之仇。在當時參加圍攻武培梅部的七個團當中,就有劉漢英的二四六團。

這無疑是一樁奇天大冤。但是不久之後出現在重慶、廣州等地的報紙上的,卻是一則措辭微妙的消息——

【中新社民國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訊】

日前,侵華日軍二十萬餘眾向我東條山地區大舉進攻,國軍第某某軍、第某某軍和第七十九軍並肩作戰,禦敵於東條山沁河以東,國軍蔣文肇、武培梅兩將軍身負重傷。國之不幸,武將軍培梅公壯烈殉國,英年四十七歲……

當尚且散髮油墨味的報紙鋪天蓋地地撒向城市和戰場的時候,委實有人當真認為它能覆蓋歷史真實的一頁。可是劉漢英不相信事情會那麼簡單,他的上司們也不相信會那麼簡單。

東條山事變過去不到半個月,劉漢英就接到上峰的命令:七十九軍殘部一百六十二人由武培梅部團長石雲彪、副團長莫干山率領,在東條山西南三十里鋪地區整休待命,著劉漢英派出小分隊迎回歸建,編入二四六團序列,暫降為營級建制,番號為七十九大隊。同時,上峰還著意交待,對石雲彪、莫干山等人要倍加撫恤,懷柔感化,絕不能擅自加害。上峰並且摳出牙縫,給那一百六十二人每人發了五十塊洋錢。

接到命令,劉漢英當時就驚出一身冷汗。這麼說,七十九軍還是沒有被鏟草除根。這一百六十二人是絕對不能輕看的,他們無疑就是一百六十二條禍根,他們當中倘若有一個人站出來,東條山事變的真相就有公開於世的危險。

劉漢英氣憤地想,上峰簡直是糊塗。眼下在國軍縱深腹地,一百六十二人不過是苟延殘喘,消滅他們就像掐死一隻老弱病殘的狗,索性一鍋端掉算了,免得後患無窮。

可是不久之後劉漢英就知道了,上峰並沒有吃錯藥,上峰的命令來自上峰的上峰。

事實上,東條山事變的真相早已經不再是秘密,它居然被那位在軍事委員會裡擔任要職的、原七十九軍的老長官陳上將獲悉,在向最高統帥交涉的十幾項條件中,保存這一百六十二人的性命,為原七十九軍建立一支象徵紀念性的隊伍,也是這位陳上將的重要條件之一。否則,假如有誰膽敢對這一百六十二人下手,東條山事變的真相立即就會昭之於全球。盟軍最高司令部的作戰指揮部里將會出現一份詳細的書面文件。

劉漢英完全可以想見,陳上將在最高統帥的面前是怎樣的暴跳如雷——巨大的憤怒已經足以使他不顧一切了。

做了虧心事,又被人揪住了尾巴,再加上全世界反法西斯鬥爭的巨大壓力,上峰的上峰的上峰們就不得不後退一步了。先把老東西穩住再說,反正是來日方長,一百六十二人也不過就是菜板上的一疙瘩瘦肉,過了五月端午,還有八月十五呢。問題是,從那個時候起,劉漢英的日子就難過了。石雲彪、莫干山等人成了他的部屬,成了一個非驢非馬的第七十九大隊跟隨他輾轉東西。

進入凹凸山之後,其他部隊都在擴充,劉漢英為了照顧平衡,也只好給七十九大隊補充了一百多號兵員。而在他的內心深處,這個越漲越大的大隊就是安在他身邊的炸彈。他不止一次地想過把這個炸彈排除掉,可是上峰乃至最高長官都不答應。如果僅僅是拆除這顆炸彈,

當然並不是一件太難的事,問題是那樣可能會引爆一枚更大的炸彈。劉漢英驚悸地意識到,他隨時都可能會被這顆炸彈炸得灰飛煙滅。可是,上峰為了更為重要的顧慮,是不會以他的意志為意志的。好自為之吧。

劉漢英同石雲彪、莫干山的糾葛真可以說有說不清楚的辛酸。那兩個人絕對不是吃草的驢,請客不來,便宜不佔,開會不說,重賞不喜,臉上永遠都是冷冰冰的,難得笑一笑,也是皮笑肉不笑。倘若劉漢英本人能夠作主,他早就把他們槍斃一百次了。可是,不僅不能槍

斃,眼下上峰又來了一道命令,想必是軍委會的那位頑冥不化的陳上將又向最高長官念緊箍咒了,上峰居然命令將七十九大隊擴編為團,石雲彪、莫干山恢複正、副團長職務。

面對這樣一份電報,劉漢英只好打脫門牙和血吞了。養虎為患,而且還要為虎添翼,這回真是要把他姓劉的放在火塘里烤了。

第五章

現在,劉漢英和左文錄等人就這麼懷著一腔極其複雜的心情,面無表情地觀看著第七十九大隊的操練。這是一種奇特的操練方式。三百多個官兵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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