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停車場在醫院的正對面,與十九層的監獄病區遙遙相對。馬里諾的身影在水力升降機的一側若隱若現。這個時段大部分的升降機都是空的,連服務員都看不到。

他透過長焦單筒望遠鏡看著他們。他要先看看凱,在沒人打擾時多看她兩眼,確定她沒有任何改變。那樣,當她看見他時一定不會羞辱他,不會對他冷眼相對。雖然他也許不配,她還是會和以前一樣對他以禮相待。但是除了在報紙電視上的那些信息,他現在對斯卡佩塔了解多少?

斯卡佩塔和本頓剛離開停屍間,經由公園小徑走回貝爾維尤醫院。再次見到斯卡佩塔使馬里諾感到一陣暈眩。鏡頭裡的她非常不真實,像是死了很久。馬里諾納悶,如果斯卡佩塔知道他曾經離死神非常近,她會有何想法。那件事之後,他自覺沒臉待在那裡了。次日清晨躺在醫生住處客房的大床上,他開始思索自己將會遇上的麻煩。突然一陣陣噁心洶湧而來,頭痛欲裂。

他首先想到的是開著卡車或摩托車衝下橋淹死自己,但又覺得萬一死不了,還得忍受呼吸不暢的滋味。窒息而死行不通,那麼用塑料袋把自己悶死也不成。他又想到上吊,但腦子裡出現那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他就不寒而慄。那麼也許可以赤裸著身體坐在浴缸里,往脖子上劃一刀?但他知道,當第一股血從動脈里湧出以後,自己就會心生悔意。

一氧化碳呢?他琢磨良久也放棄了。服毒?這和一氧化碳中毒差不多,而且實在太痛苦了。萬一被別人發現了報警,他不僅要忍受洗胃的痛苦,還將顏面盡失。那跳樓呢?想也不用想。憑他的那點狗屎運,多半會逃過死劫,落個半身不遂的下場。最壞的計畫是飲彈,但斯卡佩塔已經把他的槍藏起來了。

他躺在床上凝神靜思,試圖想出那把槍的下落,但最終放棄。他的身體非常弱,無論精力還是體力,他都無力去找到。再說,開槍自殺的機會多的是,因為他在魚棚里還藏著兩三把槍。但是飲彈必須做到一擊致命,否則下半輩子得靠人工呼吸機。

他最終還是聯繫了本頓,坦承了自己的惡行。本頓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他還在考慮人工呼吸機,那就別去考慮自殺了。他警告馬里諾,自殺時這麼舉棋不定,最有可能陷入半死不活的假死狀態,大腦基本損壞,僅存的部分會一直懊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最壞的結果是淪為在高等法院里討論過的腦死亡狀態。本頓說,人們會為馬里諾的生存權而爭執不休,但他本人卻無從知道這些是是非非,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死。最後本頓總結道,他可能知道周圍的人想對他做些什麼,卻無力改變他人安排的命運。

「你是說,我可以聽見他們在我身邊談論著怎樣讓我死,但什麼也做不了?」馬里諾問。

「這就是所謂的『生命維持』」。本頓回答道。

「也就是說,他們可以決定撤去我的呼吸機,我清楚他們的行為,但他們卻以為我不知道。是這個意思嗎?」

「沒錯,他們可以決定你的生死,決定讓你停止呼吸。他們不必徵求你的意見就停掉呼吸機。換句話說,他們只要把插頭拔掉就可以了。」

「按照這個說法,我會看見工作人員走到牆邊,把插頭拔下來,是嗎?」

「很有可能。」

「然後我馬上窒息而死?」

「你沒法繼續呼吸。愛你的人會陪你度過這個階段。但他們不知道你對周圍的一切心知肚明。」

馬里諾於是更加深了對窒息的恐懼。讓他痛心的是,這個世上最在乎他的人恰恰是他剛傷害過的那個人,美麗單純的斯卡佩塔醫生。和本頓進行的這番對話是在波士頓家庭娛樂中心進行的,得益於他的心理疏導,馬里諾拋開了自殺的念頭,決定開始人生中最長的一段假期,去馬薩諸塞北部諾斯海灘的診療所接受心理治療。

一旦有了好轉,比如說擺脫了酒精和激素的糾纏、能做到持之以恆地進行治療,就該去找一份工作了。這也正是一年後的今天,他在紐約為伯格工作並利用工作之便得以再見到斯卡佩塔的原因。再過一會兒,斯卡佩塔就會和從前一樣登上他的汽車,和他一起前往犯罪現場進行偵查鑒定。

馬里諾看著斯卡佩塔在淡綠色的視野里安靜地移動著,看著她說話時的手勢,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真切又遙遠,他覺得自己像惡魔一般罪不可恕。他看得見斯卡佩塔,而斯卡佩塔看不見他。沒有他,斯卡佩塔的生活仍然在繼續。看到斯卡佩塔的淡定自若,馬里諾知道自己對她造成的傷害已經被時間沖淡。也許自己不聲不響地從查爾斯頓離開的舉動反倒更讓她介懷。或許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斯卡佩塔早就把他拋到了腦後,若再見面,她不會有任何感覺,她可能早就忘了那件事。

那之後發生了很多事。她和本頓結了婚,然後離開查爾斯頓。現在她在波士頓郊區的一間大辦公室當主管,和本頓像尋常的夫婦那樣住在一起。她和本頓在紐約的貝爾蒙特有一座漂亮的老房子,夜間他曾開車路過。他也在紐約找到了一個固定居所,有時候他會從中央公園往西,沿著哈得孫河走過幾個街區,來到本頓和斯卡佩塔的公寓附近。他會看著這幢樓,然後一層一層往上數,直到確定他們所在的樓層。他時常會想像房間里的布置,想像著那兒看到的窗景。她最近時常在電視上露面,已經相當出名。但他不記得斯卡佩塔給誰簽過名,至少他就從來沒有得到過。斯卡佩塔不是高調的人,至少他不希望她是那種作風。如果她現在想要博人眼球,那就說明她變了。

他用兩年前露西送的生日禮物強力夜視鏡觀察著斯卡佩塔,但聽不到她的聲音。通過步態和手勢,他一眼就認出了她,她還和以前一樣低調。到處都在議論著斯卡佩塔,低調的特質反而使她的觀點更為深入人心,因為大家了解她不會裝腔作勢。實際上,當伯格談到斯卡佩塔在證人席上的表現時,曾用到過這個詞,不過僅有一次。斯卡佩塔從來不在證人席上提高聲調或是指手畫腳,她只需靜坐在那裡,目光直視著陪審員,就能震懾住對方。他們信任她。

馬里諾注意到斯卡佩塔的長大衣和梳理齊整的金色長髮。頭髮比原先長出一點,剛剛沒過領子。他也可以看清她健美的身材。她的身體曲線是馬里諾認識的女人中最勻稱的。她很漂亮,但不因此得意。那張瓜子臉,配上時尚大師精心設計的服裝,走在T型台上最合適不過。

他想他可以像一年前的那個早晨一樣,再次從斯卡佩塔身邊逃跑。他感覺到心臟猛跳,彷彿要飛出身體。他不能再這樣傷害自己了。

他躲在充斥著鐵鏽味和垃圾的陰暗角落,渴求著能再次回到斯卡佩塔的身邊,但是同時也意識到自己不再那麼愛她了。他把一直隱藏著的滿腔愛火發泄了出來,付出了毀滅的代價。他不再希冀斯卡佩塔有一天會愛上他。她已經結婚,他沒有希望了。即便沒有本頓,他也不再有什麼希望。是他自己扼殺的,是他自己粗暴地扼殺的。馬里諾從沒做過這麼粗野的事,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傷害了最為珍視的斯卡佩塔醫生。

即便在人生中最不如意的日子裡,他也沒對女人使用過暴力。

親吻時如果對方不想舌吻,他不勉強。如果對方把他的手推開,他不會再碰她一下。如果他碰巧不舉,對方也興味闌珊,他不會壓在對方身上獲取快感或是讓對方用手為他助興。如果對方發現他的命根子開始不安分了,他通常會講起那些老掉牙的笑話:親愛的,它正在向你致敬呢,一有女人進屋,它總會站起來問好:寶貝,拿到我的手動變速桿並不意味著你就可以開上我的車了。

馬里諾也許是個莽撞、沒受過多少教育的粗人,但絕不是個性侵犯者。他不是惡人,但斯卡佩塔又何從知曉呢?第二天早晨她端著烤麵包和咖啡走進客房時,他也沒作出悔罪的表示,絲毫沒有。他做了什麼?只是對著斯卡佩塔裝傻充愣。他抱怨著酒櫃里的那瓶威士忌,似乎錯在她把一瓶會引起衝動、導致宿醉的烈酒放在家裡。

羞恥和驚懼使他失語,因為他完全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也不打算開口問。他覺得如果憑自己的力量去調查,沒準兒幾周或幾個月之後會知道個大概,那樣對大家都好。他應該沒做什麼特別過分的事,因為醒來時他穿戴整齊,身上唯一看得到的體液是冰冷濕臭的汗水。

清醒過來以後,他只能回憶起片段:他把斯卡佩塔按在牆上,聽到衣物撕裂的聲音,感受著皮膚的溫熱。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說「你把我傷著了」,不過他覺得斯卡佩塔應該知道他不是成心的。他清楚地記得,在他犯混的時候,斯卡佩塔一動都沒動,現在他知道她的用意了,並為她那敏銳的直覺驚詫不已。他那時已經完全失控,斯卡佩塔知道反抗只會更糟。他什麼都不記得了,甚至包括斯卡佩塔的乳房。他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似乎不如他想像的豐滿。十幾年來,他一直幻想的對象。它們不那麼豐滿,但還是沒幾個人能及。

男人的成熟只是一剎那的事,和直覺及常識沒有太大關係。剛成年時,他唯一能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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