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腦組織如潮濕、灰暗的棉絮般粘在凱·斯卡佩塔的手術罩袍上,組織前端濺滿了鮮血。電動切割器的齒輪哀號著,水流擊打有聲,骨屑像麵粉一樣飄浮在空中。三張檯面上都放著屍體,更多的屍體正往這裡運過來。這是一月一日星期二,新年的第一天。

斯卡佩塔並不需要作毒理學測試就知道,她的患者在用腳趾扣響獵槍的扳機之前已經喝得爛醉如泥。當她把顱骨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腐臭刺鼻的烈酒味便撲面而來。多年前,當她還是個專攻法醫病理學的實習醫生時,她就經常會想,如果讓那些濫用藥物者來停屍間走一遭,他們也許會變得剋制。如果讓他們看到形似蛋杯的頭顱,聞到死者生前喝下的最後一杯香檳發出的惡臭,他們也許會轉而去喝礦泉水。也許只有此種方法能對這幫頑固不化的傢伙起點作用。

她看見副手傑克·費爾丁正把一團閃閃發光的器官從一具屍體中取出來。這名死者是個大學生,在ATM機上取錢時被人劫殺。斯卡佩塔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情緒失控。在今早的員工會議上,他激動地表示死者和他的女兒年齡差不多大,而且都是心懷夢想的醫大預科生。當費爾丁把個人感情摻雜進案件時,就很難指望會發生什麼好事。

「沒有磨利的解剖刀了嗎?」費爾丁叫喚著。

不停振動著的電動切割器齒輪發出尖利的聲響,停屍間助理正打開一個頭顱,大聲地回答說:「我不正忙著嘛!」

費爾丁把手術刀重重地扔在器械車上:「我怎麼才能在這兒找到一件順手的工具啊?」

「天哪,快給他來點鎮靜劑吧。」助理用醫用鑿撬起頭蓋骨的一端。

斯卡佩塔把一葉肺放在磅秤上,把肺的重量用智能筆記在了漂亮的記事本上。停屍間里沒有圓珠筆、剪貼板和紙模,上樓後,她必須把筆記和圖表一一輸入電腦。但是現代科技終究不能把她乍現的靈光全都記錄下來,所以在作完解剖、脫下手套以後,她仍然在回味著解剖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她有一間非常現代化的法醫辦公室,配備了各樣必不可少的儀器,包括民眾能在電視上見到的所有法醫用具。如今,暴力不僅僅是個社會問題,也已演化成了一場戰爭。

她開始為肺葉做切片,暗暗記下過程。肺葉由一層光滑閃亮的肺胸膜和略微膨脹的黑紅色軟組織細胞構成,表面有少許粉紅色泡沫。除非視力極佳,否則肺壁上的層層脈管很有可能被看漏掉。當行政助理布賴斯憤憤地走進停屍間時,她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布賴斯對解剖什麼的倒並不覺得噁心,只是和一般人一樣不大願意來這裡。他從紙巾分發器中拿出幾張紙巾裹在手上,然後從掛在牆上的黑色電話機上取下話筒,斯卡佩塔發現一號線上亮起了燈。

「本頓,你還在線上嗎?」布賴斯對著話筒說,「她拿著把巨大的手術刀站在這裡。我想她一定把今天的特殊案例告訴你了吧?塔夫茨大學那個學生的情況非常糟,她每天拿這二百多美金可真不容易!到處是血污和破碎的身體組織,甚至還有大塊的糞便,待會兒你就會在監控錄像里看到那具屍體的慘樣了。這條新聞現在已經鋪天蓋地了。傑克不應該接那個案子。有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動脈瘤都要氣爆了。是的,我正想和你提那樁自殺案呢,就是那個從伊拉克回來毫髮無損的男人。他好著呢,正在愜意地享受假期生活。」

斯卡佩塔把面罩撩到一旁,脫下那雙沾滿血污的手套,把它們扔進紅色的生物危害廢棄物專用桶中,然後在一個很深的不鏽鋼洗手池裡洗凈了手。

「裡面的空氣和外面一樣糟,」布賴斯繼續和不擅聊天的本頓嘮叨著,「這裡又臟又亂,傑克看上去相當沮喪。我剛剛和你提過了?也許我們可以給調整一下。也許可以安排傑克這個周末去你們哈佛醫院度個假?說不定還能給他安排一個家庭計畫呢……」

斯卡佩塔從布賴斯手裡取過話筒。

「別再拿傑克開玩笑了。」她對布賴斯說。

「我覺得他肯定又用激素了,不然怎麼會變得如此瘋狂。」

斯卡佩塔背過身,把布賴斯和停屍間里的一切都擋在身後。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本頓。

他們倆在黃昏時剛聊過一次。還沒過幾小時,本頓再次給在停屍間里忙碌的她打電話,絕對不會有什麼好事。

「恐怕我們又有麻煩了。」本頓說。

昨天晚上,斯卡佩塔從ATM機案的現場回到家,恰好碰上他穿上外套,前往洛根趕班車,當時他也跟她說過這句話。紐約警察局遇到了緊急情況,需要他馬上過去。

「傑米·伯格問你能不能馬上過來。」他又補充了一句。

聽到這個名字,斯卡佩塔感到非常不自在,這倒和伯格紐約市檢察官的身份沒什麼關係,而是因為這個女人總會讓她聯想起一段不願回憶的過去。

本頓說:「快過來吧,最好能搭上一點鐘的班車。」

斯卡佩塔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快十點了。她必須把手頭的事做完,然後洗澡,換衣服,還想先回趟家。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食物。自製義大利乾酪,豆子湯,肉丸,麵包,還能有什麼呢?本頓最喜歡在自製比薩上塗滿拌著新鮮羅勒醬的義大利乳清乾酪。她昨天不僅準備了所有這些,還烹制了一些別的菜,卻沒想到除舊迎新之夜是自己一個人度過的。他們在紐約的那套公寓里根本沒有什麼吃的,本頓一個人在的時候總是叫外賣。

「直接來貝爾維尤醫院,」他說,「你可以把你的包放在我的辦公室,我已經把犯罪現場清理好了,正在這兒等著呢。」

此時她只能聽見手術刀在長木板上打磨發出的富有節奏的聲響。停車場的蜂鳴器突然響了起來,只見工作台上的閉路電視屏幕中出現了一輛白色小貨車,駕駛座上的送貨員伸出一條裹著黑色長袖的手臂。

「有誰能幫我把東西拿進來嗎?」斯卡佩塔扯著嗓門喊道。

在貝爾維尤醫院設施完備的囚犯病區里,本頓正通過耳機與一百五十多英里外的妻子通話。

他向斯卡佩塔簡要地介紹了昨天近午夜時法醫精神科接收的那個男人的情況,接著說出了重點:「伯格希望你來為他驗傷。」

「他犯了什麼罪?」斯卡佩塔問。

回話中混雜著停屍間特有的雜訊。本頓曾開玩笑說那個停屍間是專門為斯卡佩塔準備的「搞破壞的地方」。

「還沒有給他定罪呢,」本頓說,「昨天夜裡發生了一起令人費解的謀殺案。」

他敲打著鍵盤,瀏覽著電腦屏幕上出現的信息。

「這是不是意味著還沒有得到法庭簽發的為他進行體檢的許可呢?」斯卡佩塔問道。

「是還沒有,但他需要馬上接受檢查。」

「那是當然。你們應該一進醫院就立即為他檢查身體,以保證在第一時間採到證據。即便現在我馬上趕到,有用的線索也不是被破壞了,就是找不到了。」

本頓不知道該怎麼把這件事告訴妻子。從她的聲音可以知道,至少到目前為止,她還毫不知情。他只希望她別先從別人那裡得知消息。她外甥女露西·費里奈利覺得這件事還是由本頓來告訴她比較好。這可不是件輕鬆的差事啊!

十幾分鐘以前傑米·伯格打來電話,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看來她還不知道網路上的那些閑言碎語。他不知道剛才通電話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沒有趁機對伯格透透風,白白浪費了送上門來的機會。他早就該對伯格開誠布公了,半年多前他就應該把每件事都解釋清楚。

「他沒受什麼內傷,」本頓對斯卡佩塔說,「不過把自己隔離了起來,不肯與我們交談,除非你來,他才肯配合我們進行治療。伯格不希望我們逼迫他做什麼,決定等你來了以後,再為他作檢查,因為他希望……」

「因為犯人希望我來,我就一定得來嗎?」

「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他還不是犯人。被囚犯病區接收治療的人並不都是犯人。他們首先是我們的病員。」本頓覺得自己前言不搭後語,根本沒有說服力。「正如我剛才說的,他還沒有被定罪,沒有逮捕令,什麼都還沒有呢!現在他只是個普通的病人而已。另外,他連至少逗留七十二小時的知情同意書都沒簽署過,這就是說,他要是想,隨時都可以離開這裡。我再強調一遍,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被定罪。你為他作了檢查以後,這種情況很可能會改變。」

「你是希望我在為他進行體檢的時候找出可以對他提出殺人指控的證據,是不是?你說他沒有簽署知情同意書是什麼意思?別開玩笑了,他怎麼會簽署一份把自己困在囚犯病區的同意書啊!」

「見面時我再跟你詳細解釋。我沒有指望你在他身上發現任何東西。凱,請你相信我。請你來,是因為現在的局面非常複雜,伯格誠心誠意地希望你過來。」

「等我到的時候,病人可能已經離開你們醫院了。即便是這樣,你還是希望我去嗎?」

本頓想到了斯卡佩塔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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