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兩星期後。

因我而聚集在這裡的陪審團成員都是些普通人,他們靜靜地坐著,態度恭敬得近乎惶恐。關於此事的新聞報道絕無可能錯過。除非你住在非洲內地,否則你不會不知道幾星期來發生的事,尤其是發生在詹姆斯城那家藏污納垢的廉價旅館裡的事,因為它已然成為一樁邪惡腐化醜聞的暴風眼。

表面上看來,那片雜草叢生的廢棄露營地是那麼安靜。很難想像,有多少人曾經在那裡紮營或投宿,卻無一人察覺風吹草動。有如颶風向外海狂掃,醜聞的主角已經逃逸無蹤。目前我們知道,貝芙·基芬還活著,傑伊·塔利也是。只是諷刺的是,他已成為國際刑警發布紅色通告的對象:一度和他共事的探員如今正緊鑼密鼓地追緝他,以及基芬。我們推測他們倆已經潛逃出境,藏匿於國外。

傑米·博格站在我的前方。我坐在證人席上,面對由三女五男組成的陪審團。兩個白人,五個非裔人士,一個亞洲人。死於尚多內之手的受害者,其所屬國籍都有代表出席,不過我相信這只是湊巧,但仍很高興。法庭的玻璃門上貼了棕色紙張,以防好奇的民眾和媒體窺探。所有陪審團成員、證人,包括我,都是從一段地下坡道進入這裡的,和平時罪犯被押入法庭的路徑相同。空氣中瀰漫著詭秘陰冷的氣息,陪審員見了鬼似的盯著我瞧。我的臉因淤傷而泛著青黃色,左臂再度打上石膏,被繩索緊勒過的手腕依然疼痛。我能活著,還虧得露西穿了防彈衣。那天她出門接我之前,在那件厚重的羽絨夾克里穿了防彈背心。

博格正在問我黛安·布雷遇害當晚的事。我感覺像是置身於各個房間演奏著不同音樂的屋子裡。我回答著她的問題,思緒卻飄向遠方,腦中浮現別的影像,靈魂的各處響著不同的聲音。無論如何,我總算還能集中心神作證。庭上提到我購買那把尖頭錘的現金交易記錄。博格念著化驗報告的內容。這份報告已經連同驗屍報告、殘留毒物鑒定結果等一起列入證詞。博格向陪審團描述那把尖頭錘,然後問我它的鑿印和布雷身上的傷痕的相關性。

我花了點時間解釋。我望著那些前來審判我罪行的臉孔,表情從淡漠、好奇到驚恐不等。當我描述顱骨被鑿開、一個眼球迸出或者懸在眼窩外等情節時,有個女人明顯露出噁心的表情。博格指出,從我屋裡搜出的那把尖頭錘有銹跡。她問我在布雷遇害之後我買的那把尖頭錘是否生了銹,我回答沒有。「這類工具幾周之內會生鏽嗎?」她問我,「在你看來,斯卡佩塔醫生,會不會是尖頭錘——在你家找到的,被你聲稱是尚多內帶著準備攻擊你的那把——上的血跡造成它目前的鏽蝕狀態?」

「據我所知不會。」我說,心裡明白答案對我有利。不過無所謂,即使對我不利,我依然會據實回答。「但有個條件,那就是警方把尖頭錘裝進證物袋時它必須是乾燥的。」我補充說。

「負責鑒定這把尖頭錘的人卻說它已經生鏽了,對吧?我沒有曲解這份報告吧?」她微笑著說。她穿著黑底淺藍色細條紋套裝,邊說邊來回踱步。

「我不清楚化驗室是怎麼說的,」我回答,「我還沒看過那些報告。」

「那是當然,因為你大約十天沒進辦公室了。而且,嗯,這份報告是昨天才出爐的。」她看著上面的日期,「寫得清清楚楚,那把沾有布雷血跡的尖頭錘已經生鏽,外觀很舊。我相信你在十二月十七日晚上——差不多在布雷被謀殺二十四小時之後——到普萊森特五金店購買的那把尖頭錘,店員絕不會說它的外觀很舊,對嗎?」

我無從知道五金店的店員說了些什麼,我在證人席上提醒博格,知道陪審團正注意著我的一言一行。我這個證人幾乎形同虛設,光被問及一些無法回答的問題,之後由博格向陪審團說明。這場聽證會的優勢在於,辯方律師及法官均不在場,沒人會駁回博格的提問。她可以問我任何問題,而她也的確這麼做了,因為這位檢察官正試圖證明被告的清白,這真是絕無僅有。

博格又問,我從巴黎回來後去五金店購物,那時是幾點。她提到我去醫院探視喬,之後又和露西通了電話。窗口越變越窄,線越收越緊。我哪來的時間跑到佈雷的公寓去,將她毆擊至死後布置現場及偽證物?如果不是為了像我一直堅稱的那樣要進行實驗,我又為什麼要在二十四小時以後再買一把尖頭錘?她讓這些疑問懸宕不去。與此同時,布弗德·賴特坐在檢方席上,低頭研究著線圈簿上的記錄,一直在迴避我的目光。

我逐一回答博格的問題,就快說不出話來了。我的嘴被塞嘴的布塊擦破,傷口已經潰爛。長大後我的嘴就沒痛過,我幾乎忘了那種滋味。說話時潰瘍的舌頭碰觸牙齒,聽起來像有語言障礙。我只覺渾身虛脫倦怠,再度打上石膏的左臂抽痛,這是拜傑伊將我的雙手強制綁在床頭柱上所賜。

「我注意到你說話有些困難,」博格特別指出這點,「斯卡佩塔醫生,我知道這和主題無關。」對傑米·博格來說沒有什麼是和主題無關的。在她看來,連每次呼吸、每個步伐、每個表情,一切的一切,都自有其道理。「讓我們稍微跑一下題,好嗎?」她止步,肩膀一聳,兩手一攤,「如果你能說一下上星期發生的事,對陪審團或許會有幫助。他們一定很納悶你為什麼會有淤傷,說話這麼困難。」

她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耐心地等我開口。我先表示歉意,說自己目前的狀況不太好,陪審團成員笑了笑。我開始敘述班尼的遭遇,眾人的表情跟著凝重起來。我描述著班尼的畫如何引導我走向那座獵鹿台,班尼常常上那觀察這世界並轉化為意象,記錄在素描簿上。一個男性陪審團成員眼裡頓時充滿淚水。我說我很擔心班尼是遇上了麻煩,解釋了一下他生前最後幾小時的行蹤以及胃袋裡殘留著食物的奇怪現象。

「有時候孌童狂,也就是對兒童進行性侵害的人,會用糖果、食物之類的東西來誘騙孩子。你處理過這類案子嗎,斯卡佩塔醫生?」博格問我。

「很遺憾,」我回答,「處理過。」

「你能不能舉個例子,說明孩子被人用食物誘拐的情形?」

「幾年前我們接到一個八歲小男孩的案子,」我以經手過的案子為例,「驗屍時我發現他有窒息現象,那是兇手在強迫他口交時造成的。我還在男孩的胃裡發現了口香糖,相當大的一塊。結果查出是一名男性鄰居給的,四片Dentyne無糖口香糖。他最後認罪了。」

「所以,當你發現班尼·懷特的胃袋裡殘留有爆米花和熱狗的時候,你根據自己的多年經驗,對此很關注。」博格說。

「沒錯。我非常關注。」我回答。

「請繼續,斯卡佩塔醫生。」博格說,「你離開獵鹿台,沿著一條小徑往樹林里走,接著發生了什麼事?」

陪審團里有位女性,坐在陪審席前排左數第二個座位,她讓我想起我的母親。她年近七十歲,體形肥碩,穿著條大紅花圖案的黑色連衣裙,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我。我回以微笑。她看來像是個明理仁慈的婦人。很高興我母親留在邁阿密沒來,我想她大概不知道我這陣子的狀況。我什麼都沒告訴她。她健康狀況欠佳,不該讓她操心。我敘述著發生在詹姆斯堡汽車旅館的事,不斷回頭看著那位身穿紅花裙的陪審團成員。

博格提示我說明一下傑伊·塔利的背景,我們在巴黎相遇以及關係變得親密的經過。接著博格作了補充和評論,並且提及尚多內攻擊我之後留下的—個難解之謎:我為做實驗而買的那把尖頭錘莫名失蹤了,而我屋子的鑰匙竟然出現在麥切·巴博薩的口袋裡,但這名被殘殺的調查局卧底探員從未和我見過面。博格問我傑伊是否進過我的屋子。當然,沒錯。這麼說他有機會取得鑰匙和警報器密碼,也有條件拿走證物。是的,我回答。

而且傑伊·塔利誣陷我、攪亂他兄弟尚多內所犯案件的案情,這做法的確符合他的利益,不是嗎?博格再度止步凝視著我。我說我對這問題不太有把握。她接著又問,當他在汽車旅館攻擊我,拿布堵我的嘴巴時,我抓傷了他的胳膊,對嗎?

「我記得我拚命掙扎,」我回答,「之後我發現我的指甲下有血,還有皮屑。」

「不是你的?會不會是你在掙扎時抓傷了自己?」

「不是。」

她回到檢方席,找出另一份鑒定報告。布弗德·賴特臉色發青,直挺挺地坐著,一副緊張的模樣。經過DNA鑒定,我指甲里的皮屑和我的DNA不符,但和蘇珊·普雷斯體內殘留精液的DNA完全吻合。「也就是傑伊·塔利的DNA。」博格點著頭說,又開始踱步,「這位聯邦執法人員在一個女性受害者遭到虐殺斷氣之前與之性交。此外,傑伊·塔利的DNA和讓-巴蒂斯特·尚多內的DNA非常相近,我們差不多可以斷定他們是近親,應該就是兄弟倆。」她走了幾步,一根手指按著嘴唇,「可以確定的是,傑伊·塔利並非他的本名。這人就是個活生生的謊言。他打你了嗎,斯卡佩塔醫生?」

「是的,他摑了我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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