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回到安娜家已近凌晨三點,屋裡一片漆黑寂靜。她很體貼地在走廊上以及廚房的水晶酒杯和格蘭傑威士忌酒瓶旁邊分別留了盞燈亮著,好讓我需要時喝一點舒緩情緒。但此刻我只能心領了。我暗暗希望安娜還醒著,故意窸窸窣窣地摸索著,盼著她會晃進來,在我身邊坐下。最近我不知怎的對心理分析談話上了癮,儘管眼下我理當希望自己從來沒和她談過才對。我走向客房,邊想著移情作用,懷疑我是否把這用在安娜身上了。也許我只是有點孤單落寞,因為今天是聖誕節,而我卻忙了一整天的犯罪調查工作,包括我作為嫌疑人的案子在內,這之後還拖著一身疲憊跑到別人家來。

安娜在我床上留了封信。我拿起那個雅緻的淺黃色信封,從重量和厚度可以想見信寫得有多長。我把脫下的衣服留在浴室地板上,想著過去二十小時當中去過的地方和做過的事不知讓布料沾上了何等可怕的臭味。直到走出淋浴間,我才聞到那堆衣服散發著汽車旅館的火災焦臭。我把衣服用毛巾捲起來擱在一邊等著送洗。我穿著安娜的厚睡袍上床,再度拿起那封信,心又一緊。我打開信封,展開六張印有水印的信紙開始看,同時叮囑自己別看得太快。安娜寫得從容,毫無贅言,顯然也希望我能細讀。

親愛的凱:

我是在戰爭中成長的,明白真相不盡然是正確、美善或最好的。當納粹黨衛軍上門調查家中是否藏有猶太人,你就算真的藏了,也不會吐露實情。當黨衛軍骷髏師佔據我在奧地利的家園時,我無法說真話,說我有多恨他們。當那名毛特豪森集中營的黨衛軍指揮官一連幾夜來到我床前,問我是否喜歡和他親熱時,我沒有說真話。

他常說些猥褻的笑話,在我耳邊吹氣,模仿被送進毒氣室的猶太人的叫聲。我只能大笑,因為我害怕。有時候他會在集中營喝得爛醉回來。有一次他吹噓,他隨黨衛軍在鄰近的郎格斯坦的獵捕行動中殺了一名十二歲的村童。後來我知道這並非事實,兇手其實是林茨的蓋世太保頭子。可是當時我相信了他的話,我的恐懼難以言喻。我也是個平民孩子。沒有誰是絕對安全的。(一九四五年這名指揮官死於古森,屍體被公開示眾了很多天。我看見了,朝他吐口水。這才是我的真實感受——直到此刻才能說出來!)

因此,真相不是絕對的,它和時機有關,和是否安全有關。真相是,有些人身為猶太人卻擁有特權,無須隱瞞身份,因為他們非常富有。真相足以傷人。因此一味坦誠不見得是聰明或有益之舉。身為心理專家卻說出這種話,很奇怪吧?我這樣勸你是有原因的,凱。看完這封信以後,你必須把它銷毀,並且矢口否認看過。我了解你,即使是這樣的小秘密都會令你寢食難安。如果有人問起,你絕對不能透露我告訴你的這一切。

一旦有人發現我的家庭曾經給納粹黨衛軍提供食宿,我在這個國家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縱使內心再不情願,生活卻還是要繼續。此外,倘若他人發現你的摯友是納粹支持者——到時我一定會被冠以這個罪名——你也會受到很大傷害。這稱呼是多麼令人不堪,因為我是這麼恨他們。我是個猶太人,父親極有洞見,看透了希特勒的行為。三十年代末期,他便運用自己的財富以及在銀行和政界的關係,給全家人變造了新身份。他把我們的姓改成了澤納,並且在我少不諳事的時候便舉家從波蘭遷移到了奧地利。

因而可以說,從有記憶以來我就活在謊言當中,也許這也可以讓你多少明白,我為什麼不能夠、為什麼必須極力避免在訴訟程序中接受詢問。好了,凱,我寫這封長信的真正目的不是談我自己。我終於要告訴你關於本頓的事了。

相信你並不知道,本頓一度是我的病人。大約三年前,他到辦公室來找我。他非常抑鬱,有太多工作上的困境無法向人訴說,包括你在內。他說,在調查局的工作生涯讓他見識了太多窮凶極惡的事件,長期和他所謂的「邪惡」打交道讓他飽受折磨,但他不曾真正恐懼過。因為那些渾蛋不是沖他而來,他說。他們不會對他造成人身傷害,甚至相當歡迎他去監獄訪問他們時所給予的關注。至於他協助警方偵辦的那些案件,也不會給他個人帶來危險,連環強暴犯和殺人犯不會對他感興趣。

但就在他來找我之前的幾個月,開始發生怪事。真希望我的記性能好一點,凱。總之有一些蹊蹺的現象。怪電話,通了立刻掛斷,無法追蹤來源,他說因為是通過衛星傳送的(我想他是指手機)。他還接到恐嚇信件,對你進行惡毒的攻訐,並且威脅要對你不利。也是無法追蹤來源。本頓認為,寫這些信的人顯然相當熟悉你們倆的私生活。

當然,他懷疑過嘉莉·格雷滕。他不停地說:「除了那女人我想不出還會有誰。」但當時他弄不明白她如何能夠打電話或寫信,因為她正被拘禁在紐約的柯比療養中心。

綜觀本頓和我為期六個月的談話,簡單說來,他預感到自己死期已近。他受著焦慮、沮喪、妄想之苦,並且開始和酒精纏鬥。他說他瞞著你偷偷酗酒,而他的問題也使得你們之間的關係逐漸惡化。當我傾聽你敘述某些情節時,凱,我了解到他在家裡的行為的確起了變化。現在你該知道原因何在了。

我想開少量抗抑鬱葯給本頓,可是他不願意。他時常擔憂一旦他出了事,你和露西會遭遇什麼。為此,他甚至在我的辦公室里哭了起來。幾周前羅德參議員交給你的那封信就是我建議他寫的。我對本頓說:「想像你還來不及對凱交代什麼時便死去。」於是他寫了信,他想說的你也都看了。

談話中我不斷提示他,或許他依稀明白騷擾他的那個人是誰,只是不願意麵對現實。他猶豫起來。我還記得,當時我感覺他似乎有難言之隱。現在我漸漸了解了。我的結論是,幾年前發生在本頓身上的事和現在你所遭遇的種種,其實都是馬里諾的律師兒子一手造成的。羅奇和勢力強大的犯罪組織有涉,對他的父親懷恨在心,連帶也痛恨所有和他父親關係密切的人。本頓接獲恐嚇信之後遭到謀殺,接著這個可怖的兇手尚多內來到里士滿,並且由馬里諾的兒子擔任辯護律師,這一切難道只是巧合?這曲折的布局,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將馬里諾身邊的好友全部擊潰?

在我的辦公室里,本頓屢次提到一個T檔案,裡面存有他接獲的所有怪異恐嚇信件,以及其他關於通訊和意外的記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以為他說的是Tip,類似警方的機密報資料。有一天我提到他的Tip檔案,他糾正我,說那是TLP檔案,只不過他念成T。我問他TLP是什麼意思,他說是「終極轄區」。我又問他那是什麼意思,他立刻眼眶含淚地說:「『終極轄區』,那將是我人生的終點,安娜,我的結局。」

你絕對無法想像,當露西向我提及她在紐約的犯罪調查諮詢公司就叫「終極轄區」時我有多麼驚詫。昨晚我心情惡劣並非只是因為接到法院傳票,還有之後發生的事:我接到傳票之後打電話給露西,心想她應該知道你的事。她說她的「新老闆」(蒂恩·麥戈文)也在里士滿,而且提到了「終極轄區」。我目瞪口呆,直到現在仍然驚訝莫名,想不出個所以然。或許,露西其實了解本頓的檔案?

這也只是巧合嗎,凱?難道她只是湊巧取了個和本頓的機密檔案相同的名稱?難道這種種關聯都只是偶然?如今真的有家叫做「終極轄區」的公司,在紐約,露西也即將搬到紐約,尚多內案也被移交到紐約去偵辦,因為他兩年前在紐約犯了案,那時嘉莉·格雷滕被拘禁在紐約,而她之前的犯罪同夥鄧波爾·高特也在紐約被殺(被你所殺),馬里諾的警察生涯也是從紐約起步的,他的兒子羅奇也住在紐約。

最後我要說,我讓你的處境變得更加艱難,我非常難過,儘管你一定明白我絕非有意傷害你。絕對不是。我早已沒有那樣的動力。明天是聖誕節,我將前往我位於希爾頓海德島的住處,等時機成熟再回到里士滿來。這麼做有幾個理由,主要是不想讓賴特等人輕易找到我。最重要的是,你需要一個棲身的地方。千萬別回你的房子里去住啊,凱。

摯友

安娜

我一讀再讀。想像安娜在毛特豪森集中營的恐怖氣氛中成長,尤其我也清楚那是個什麼地方,我不住痛心。最讓人難過的是,她一輩子聽人提及猶太人、取笑猶太人、獲知猶太人被殘殺的更多暴行,卻只能在心底承認自己是猶太人。無論她如何辯解,她父親的所作所為終究是懦弱且錯誤的。我懷疑他也知道自家的美酒佳肴招待的黨衛軍指揮官強暴安娜的事,但是他沒採取任何行動。

當我回過神時,已將近凌晨五點。我只覺眼皮沉重,腦門嗡嗡作響。這時上床也已太晚,於是我起身去廚房煮咖啡。我久久地坐在漆黑的窗前,凝望著那條不見形影的河流,思索著安娜向我透露的一切。去年本頓的多種行止終於有了合理解釋。我想起有一陣他說他頭痛得厲害,我還想挺像宿醉,如今看來或許真是如此。他長期陷於沮喪、淡漠和頹廢的情緒當中。我能夠理解他對我隱瞞那些信件、電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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