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我那張義大利白色傳統款沙發被福爾馬林染成了粉紅色,一個靠墊上還沾了腳印。可能是我為了閃躲尚多內,從沙發上跳過時留下的吧。我再也不會坐它了,巴不得儘快把它搬走。我在附近一把同色系的椅子邊緣坐下。

「我必須對他有足夠了解,才能在法庭上把他擊敗,」博格說,內心的熱焰在她眼裡閃爍,「而我只能通過你來了解他。你必須扮演這橋樑,凱。幫助我認識他,幫助我看清楚他。」她往壁爐前的地磚上一坐,誇張地兩手一攤,「讓-巴蒂斯特尚多內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闖入你的車庫?為什麼?你的車庫有什麼特別之處?怎麼個特別法呢?」

我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那對他來說有什麼特別的。」

「好吧。那麼對你呢?」

「在犯罪現場穿的衣服我都放在那裡,」我開始思索車庫的特殊之處,「那裡有一台大型洗衣機和烘乾機。我從來不把在現場穿過的衣服穿進屋子裡,因此那裡也算是我的更衣間吧,車庫裡面。」

博格眼裡一閃,似乎領悟了什麼,站起來。「帶我去。」她說。

我打開廚房電燈,帶她通過洗衣間,這裡有一扇門通向車庫。

「這兒是你在屋內的更衣間。」博格點著頭說。

我打開車庫燈,胸口一緊,因為裡面空蕩蕩的。我的賓士不見了。

「我的車呢?」我掃視著牆邊的櫥櫃、安有特殊通風設備的松木更衣間、整齊堆放著的園藝工具和五金器具,以及用來放置洗衣機、烘乾機和不鏽鋼大水槽的凹壁。「沒人告訴過我要把車開走。」我控訴般望著博格,瞬間湧出一股不信任感。不過看她的樣子,若非演技一流,還真的不清楚。我走到車庫中央環視,好像這樣就會知道車的下落似的。我告訴博格,我的黑色賓士上周六,也就是我剛去安娜家暫住那天還在這裡,然後就再沒見過。「可是你見過,」我說,「你上次來的時候我的車還在嗎?你來過幾次?」我毫無顧忌地問她。

她也正四處張望,然後在車庫門前蹲了下來,檢查橡皮條上的刮痕,據說是尚多內利用某種工具企圖撬開車庫門時所致。「可以請你把門打開嗎?」博格一臉嚴肅地說。

我按了牆上的電鈕,車庫門轟隆隆地往上捲起,室內溫度陡然下降。

「沒有,我上次來的時候沒看見,」博格站起來說,「我從沒見過你的車。鑒於眼前的狀況,我猜你應該知道車在哪裡。」她又說。

偌大的車庫空間被夜色佔據,我走向博格站立的地方。「也許被扣押了,」我說,「老天。」

她點點頭。「咱們得回到問題的原點。」她轉頭看著我,眼裡浮現出某種我從沒見過的東西。疑惑。博格也不安了。也許這只是我的錯覺,不過我感覺她真心替我難過。

「這下可好了,」我喃喃地說,環顧著車庫,忽然覺得很陌生,「以後我該開什麼車呢?」

「你的警報器是在上周五晚上十一點左右響起的,」博格又恢複談公事的口吻,重新回到探索尚多內行蹤的任務上,一字一句,沉穩持重,「警方人員抵達。你帶他們來到這裡,發現車庫門被撬開大約八英寸。」她顯然看過這份關於擅闖民宅的報案資料。「當時正下著雪,你在門外發現了一些腳印。」她走到車庫外面,我跟了上去,「它們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不過還是能看出印子一路繞著屋子到了街上。」

我們站在車道上,都沒穿外套,頂著寒風。我仰頭望著幽暗的天空,幾片雪花冷冷貼上我的臉頰。又開始下雪了。冬天變成了血友病患者,雪下個沒完沒了,鄰居家的燈光在木蘭樹和光禿禿的枝丫間閃爍。我懷疑洛克葛林小區的居民們心中已不存多少平安祥和,他們的生活也被尚多內玷污了。就算有人搬家,我也不會覺得驚訝。

「你還記得那些腳印在哪裡嗎?」博格問。

我現場踩給她看。我沿著車道繞過屋子,穿過院子直接連上街道。

「他往哪個方向離開了?」博格左右看著那條暗淡空曠的馬路。

「不知道,」我回答,「當時雪已鏟去,還在繼續下,所以沒看出來。不過我沒有在外面待太久,你得去問警方才知道。」我想起馬里諾,真希望他趕快來,然後突然又想到剛才為什麼打電話給他,陣陣涼意躥上脊背。我看著左鄰右舍。長久以來我學會了觀察我所居住的小區,根據燈光、車道以及報紙遞送情形等來判斷鄰居是否在家。可惜不在的時候多。這裡的不少居民已經退休,總是在佛羅里達過冬,夏天則去海邊度假。我也想到,我從來不曾和哪個鄰居成為朋友,頂多是開車交錯而過時在車內揮手打個招呼。

博格走回車庫,抱著身體取暖,嘴裡吐著白霧。我記起露西小時候從邁阿密過來里士滿看我,在這裡初識冰雪。她喜歡把筆記本紙頁捲起來,站在院子里擺出抽煙的姿勢,彈著假想的煙灰,不知道我正在窗口看著她。「從頭來吧,」博格邊走邊說,「回到十二月六日星期一。那天警方在里士滿港的集裝箱里發現一具屍體。我們判斷那是托馬斯·尚多內,疑似被他的哥哥讓-巴蒂斯特殺害。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通知我發現屍體一事。」我說。

「誰?」

「馬里諾。幾分鐘後我的副手傑克·費爾丁來電話,我說我會親自去現場。」

「可是你沒必要去,」她打斷我,「你是首席法醫。在那個暖和得有點反常的早晨發現一具腐爛發臭的屍體,你可以派……嗯,派費爾丁或是誰去啊。」

「是的。」

「那你為什麼沒那樣做?」

「因為這案子勢必很棘手。那艘船是從比利時起航的,我們不能排除屍體在比利時被弄上船的可能性。這就會增加跨國辦案的難度,我時常接些複雜的案子,會引起媒體關注的那種。」

「因為你喜歡受矚目?」

「因為我討厭。」

我們進了車庫,兩人都渾身冰冷。我趕緊把門關上上。

「你想接這案子,是不是因為那天早上你過得不太順心?」博格說著走向那個松木大更衣間。「可以看嗎?」我要她別客氣,再度暗暗驚嘆她對我似乎無所不知。

黑色星期一。那天早上,我的一位老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主席法蘭克·羅德參議員來看我,帶來本頓寫給我的一封信。我對這封信毫無所知。我怎麼也沒想到,本頓早在幾年前到密歇根湖度假時就寫了這封信,並且交代羅德參議員在他本頓一死後把信交給我。記得信遞到我手上的瞬間,我就認出了他的筆跡。我永遠忘不了那種震驚,呆若木雞。悲痛接踵而至,佔據我的整個身心,而這正是本頓的用意,這個高明的心理分析專家看人真是滴水不漏。他明了自己一旦發生不測時我會有什麼反應,於是採用這一招,迫使我擺脫借著瘋狂工作逃避現實的老毛病。

「你怎麼知道那封信的?」我冷冷地問。

她正探頭看更衣室里的連身工作衣、橡膠靴、防水靴、橡膠厚手套、棉毛衫、襪子和網球鞋。「請忍耐一下,」她近乎溫柔地說,「先回答我,你的問題我稍後再回答。」

我等不了那麼久。「那封信又跟這件事有什麼關聯?」

「我也不敢確定,但我想從你的心態開始探討」這話久久回蕩不去。倘若我終究不得不到紐約去作證,那麼我的心態勢必成為卡加諾的攻擊靶子。但還沒到那時候,這似乎已成為所有人質疑的焦點了。

「先假設我知道的這些辯方也都清楚。」她說。

我點頭。

「你在極度哀傷的情況下收到這封信,本頓寫給你的信。」她停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同情,「這麼說好了……」她別開頭去,「換作是我也會被徹底擊漬。很遺憾你有那樣的遭遇。」她回頭注視我的眼睛。又一個試圖讓我信任她、和她親近的伎倆?「死後一年,本頓還來提醒你,或許你還沒有真正面對失去他的事實,只是拼了命逃離那苦痛。」

「你不可能看過那封信,」我既驚愕又氣憤,「信鎖在保險箱里。你怎麼會知道信的內容?」

「你給一些人看過。」她回答得理直氣壯。

我突然明白一個被我疏忽了的事實:就算博格尚未找遍我身邊的所有人,包括露西和馬里諾在內的人談過,她也遲早會這麼做。這是她的職責所在,否則也未免太愚蠢太失職了。「十二月六日,」她繼續說,「他在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六日寫了這封信,交代羅德參議員在一年後的十二月六日把信交給你。這個日子對本頓有特殊意義嗎?」

我遲疑起來。

「別那麼敏感,凱,」她提醒我,「別那麼敏感。」

「我不確定這天對本頓有什麼特殊意義,不過他在信里提到,他知道對我來說聖誕節是個相當難熬的日子,」我回答,「他希望我在聖誕節前夕收到這封信。」

「聖誕節對你來說很難熬?」

「對每個人不都是?」

博格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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