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牙齒也有故事。你的牙齒狀況往往比珠寶或名牌服裝更能揭露你的相關信息,並且可以作為辨識身份的依據,只要你生前留有記錄可供比對。牙齒能顯示你的衛生習慣,悄悄訴說你的用藥情況,兒童時期所使用的抗生素、患過的疾病、受過的傷,以及你對自己外表的重視程度。牙齒也可以揭示你的牙醫的為人,透露他是否以根本沒做過的手術為由訛詐你的投保公司簡單地說,由牙齒可以判斷牙醫的好壞。

次日,天還沒亮馬里諾已經來到停屍間。他帶了詹姆斯城那位二十二歲受害者的齒列記錄。這名男子昨天到威廉瑪莉學院校園附近慢跑,結果一去不回。他的名字是麥切·巴博薩。威廉瑪莉學院和詹姆斯堡汽車旅館相距只不過幾英里。昨晚馬里諾和斯坦菲爾德通電話獲知了這一最新消息,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好巧。馬里諾那個狡詐善變的律師兒子羅奇·卡加諾正好在這個學院念過書。又一個詭秘的巧合。

六點四十五分,我將屍體推出X光室,回到驗屍室的工作台前。這裡依然一片沉寂。今晚就是聖誕夜了,所有政府單位全都放假,馬里諾全副武裝地來幫我的忙。除了我們和牙科法醫外,應該不會有其他活人在這裡出現。馬里諾的工作是協助我把僵硬屍體上的衣服脫去,把他們抬上、抬下驗屍台。至於驗屍這部分,就算他願意協助我也絕對不會允許,此外還有做記錄,因為他的拉丁語醫學術語的拼寫總是錯誤百出。

「把他扶住,」我指示著馬里諾,「很好,就這樣。」

馬里諾扶著死者頭部的兩側,穩住不動。我將一把細鑿子從他嘴角穿進去,插在臼齒之間,撬開上下顎。金屬鑿子抵著牙釉質,我小心翼翼,以免切到牙齒邊緣,卻還是刮傷了裡面幾顆牙齒的表面。

「所幸你做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死了。」馬里諾說,「等兩隻手都能派上用場的時候,你一定會很開心。」

「別提我的痛處。」我煩透了石膏,甚至動過用斯特萊克電鋸把它割斷的念頭。

死者的下巴終於鬆開。我打開手術燈,讓白光照進他的口腔。他的舌頭上有些纖維,我採集下來。馬里諾協助我消除他兩隻手臂的僵直,這才脫去他的外套和襯衫。接著我脫掉他的鞋襪,最後是運動長褲和慢跑短褲。我做了物證檢驗,沒發現肛門有任何損傷,目前為止沒找到同性戀行為跡象。這時馬里諾的尋呼機響了,又是斯坦菲爾德。一早上馬里諾對羅奇隻字未提,但他的陰影籠罩著我們。羅奇就存在於空氣中,並對他的父親造成極其微妙且深重的影響。馬里諾散發著無比沉重絕望的哀傷氣息,有如體味一般。我本該憂慮羅奇會如何出手,但滿腦子擔心的卻是馬里諾。

死者全身赤裸地躺在面前。我先綜觀他的外貌:身高五英尺七英寸,體重一百三十八磅,體形瘦長,兩腿肌肉發達,上半身卻相當瘦削,是慢跑者的身材特徵。沒有文身,已去除包皮。根據修剪整齊的手腳指甲和刮除乾淨的鬍渣來看,這人十分注重儀錶整潔。目前還看不出有任何外傷,X光照射下也沒發現骨頭碎裂的現象。兩個膝蓋和左手肘有舊傷疤,而新傷除了被捆綁以及堵住嘴巴所造成的擦傷之外別無其他。你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死?他沉默不語。一旁馬里諾為了掩飾不安扯著嗓門說話。他當斯坦菲爾德是個蠢蛋,態度輕蔑,甚至比以往更為不耐與不屑。

「是啊,要是我們早知道當然好啰,」馬里諾對著壁式電話機譏諷地嚷嚷,「死亡是沒有假期的。」片刻後他又加了句,「死神愛什麼時候駕到就什麼時候駕到。」接著又說,「是,是,是聖誕節沒錯。還有,斯坦菲爾德,給我閉嘴,懂嗎?如果再讓我看到這案子上報——噢,是嗎?你大概還沒看今天的報紙吧?我會剪報給你看。瞎扯些詹姆斯城、族群仇殺什麼的,再讓我看見一次,我就要揍人了。你沒見過我揍人吧,很難看。」

馬里諾戴上乾淨的手套回到輪床前,手術長袍在腿邊飄動。「越來越古怪了,醫生。假設這傢伙就是那名失蹤的慢跑者,那麼他只是個普通的卡車司機,沒有犯罪記錄,沒惹過麻煩,和女友住在合租公寓。她是憑照片認出他來的。昨晚斯坦菲爾德和她通過電話,但今天早上還沒能聯繫上她。」他一臉茫然,不確定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把他抬上工作台吧。」我說。

我把輪床推到驗屍台邊。馬里諾抓住兩腳,我抓著一條手臂,合力把他拉起。屍體砰的一聲撞上金屬工作台,血從鼻孔流了下來。我打開水龍頭,把血衝進不鏽鋼水槽。牆上的燈箱上貼著死者的X光片,顯示了完好無損的骨架和各種角度的顱骨,運動裝拉鏈沿著兩側弧度優美的肋骨往下蛇行。我正拿著解剖刀從一側肩膀劃向另一側,往下繞過肚臍直划到骨盤,大樓車庫裡突然鈴聲大作。閉路電視上出現山姆·特里醫生的身影,我用手肘敲了下電鈕打開車庫門。他是我們的牙醫,也就是牙科法醫,很不幸地在聖誕假日被召喚前來。

「我們最好抽空去拜訪一下他的女友,」馬里諾說,「我記了地址,那個女孩的。他們住的合租公寓的地址。」

「你認為斯坦菲爾德真的會閉嘴嗎?」我用打著石膏又戴著手套的左手彆扭地抓著鑷子,以斷續的刀法解剖,翻開皮膚讓組織器官露出來。

「是的。他說會在汽車旅館和我們碰面,態度不是很和善,還嘀咕說今天是聖誕夜,那家旅館不想再惹人注目了,因為他們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有十名遊客看到新聞取消了訂房。我覺得全是鬼扯,會投宿在那種爛旅館的人根本不會、也懶得關注當地的新聞。」

特里醫生進來了,提著個磨損的黑色醫護包走向操作台,手術長袍的背後沒繫上,衣擺飄動著。在我們所有牙科法醫里他年齡最小、資歷最淺。身高几乎達七英尺的他據說原本有機會加入NBA,可是他選擇了學業。真相是——如果有人問他,他就會說——他只擔任過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籃球隊後衛,投籃不算厲害,拿槍射擊倒還不錯,至於搶籃板球,對方是女生的話還算過得去。他修牙醫學是因為進不了醫學院。特里一心想當法醫病理學家,因此自願加班協助我。

「真是謝謝你,」他把表格固定在夾板上,我對他說,「你人真好,願意來幫我們,山姆。」

他咧嘴一笑,瞥了眼馬里諾,用極其誇張的新澤西口音說:「你還好嗎,馬里諾?」

「你看過鬼靈精怎麼偷走聖誕節嗎?要是沒看過,就跟我去逛逛。我忽然很想去把一些小朋友的禮物摸走,拍拍媽媽們的屁股然後鑽進煙囪。」

「你最好別鑽煙囪,會卡住的。」

「不像你,頭探出煙囪口,兩腳還踏在壁爐底。你還在長個吧?」

「沒你長得快,老哥。你現在到底多重了?」特里翻看著馬里諾帶來的齒列記錄表,「他的右上顎第二顆小臼齒有點歪,往牙齒內側方向傾。還有……作了很多矯正。看來這傢伙……」他舉著圖表說,「和你們手上的死者是同一人。」

「公羊隊擊敗了路易斯維爾隊,那場比賽如何?」馬里諾在水流聲中大喊。

「你看了嗎?」

「沒有。你也沒去,特里,所以他們才會贏球。」

「也許吧。」

我從工具架上拿起一把手術刀,這時電話響了。

「山姆,能接一下電話嗎?」我說。

他走到角落拿起電話。「停屍間。」我切開上肋骨軟骨關節,取下一塊三角形的胸骨和胸骨旁的肋骨。「等一下。」特里說道,「斯卡佩塔醫生?本頓·韋斯利找你。」

整個房間瞬間被抽空了似的,沒了燈光和聲響。我愣在那裡瞪著他,一陣眩暈,戴著血淋淋手套的右手舉著手術刀停在半空。

「搞什麼鬼?」馬里諾衝口而出。他大步走向特里,抓過他手中的話筒。「你是哪位?」他對著話筒大吼,「可惡!」他把話筒掛回牆上,顯然是對方已經掛斷電話。特里一臉驚惶,不明就裡。他才來不久,本頓的事除非有人告訴他,否則他不太可能知道。看來真沒人跟他說過。

「那人對你說了些什麼?」馬里諾問特里。

「我該不會闖禍了吧。」

「不,沒事,」我勉強出了聲,「你沒做錯什麼。」我寬慰他。

「是個男人,」他回答,「他只說要找你,說他叫本頓·韋斯利。」

馬里諾再度拿起電話,嘟噥著咒罵一氣,因為上面沒有來電號碼顯示器。在停屍間沒有安裝它的必要。他按了幾個鍵,等了一會兒。接著他抄下一個號碼,撥了電話。「是啊,你是誰啊?」他對著接聽電話的人說,「哪裡?噢。你看見幾分鐘前在那裡打電話的人沒有?打你手上這部電話。噢,噢,是嗎,怎麼可能。鬼才相信,渾蛋。」他用力掛上話筒。

「就是剛才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嗎?」特里困惑地問他,「你查出對方的號碼了?」

「是公用電話,在中洛錫安城公路上的德士古加油站。希望沒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個人。你聽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