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亞倫領著我走下樓梯,打開大門,對我淡淡一笑。我開車通過鐵柵大門時警衛朝我揮了揮手。我繞過州議會大樓廣場,看著州長官邸在後視鏡中逐漸消失,有種往者已逝的感傷。我離棄了一些東西,走出了生命中熟悉的一部分,也在我一向敬重的人身上發現了一絲不信任的味道。不,米歇爾並沒有做錯什麼,可也並未坦誠相待,不是完全坦誠。尚多內案脫離我們的管轄,他對此也該負部分責任。我覺得他的考慮是基於政治而非正義,這一點我非常確定。邁克·米歇爾已不再是檢察官,而是州長。這有什麼好驚訝的?我在奢求什麼?

我沿著第八街開上高速公路,市中心忽然變得陌生疏離起來。無數駕駛員的面孔一一掠過,每個人都是那麼心不在焉。他們偶爾瞥一眼後視鏡,伸手拿車座上的東西,換電台,握著車載電話或和同車的人聊天。他們沒注意到有個陌生人正在觀察他們。我可以一眼辨識那些臉孔是否俊美、長沒長痘,或者他們是否有一口貝齒。於是我立刻察覺到,兇手和受害者之間有個極大差異,那就是兇手是活在當下的。他們完全活在此時此刻,對現實環境了如指掌,非常清楚每個細節以及它可能為自己帶來的利弊。他們總是留意陌生人,鎖定某張面孔,再決定跟蹤這人回家。不知道那兩個年輕人,我最近的案主,是否就是這樣被盯上的。不知道這回我面對的是個什麼樣的掠食者,不知道今晚州長約我見面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他和他夫人都問起詹姆斯城命案?當中必有蹊蹺,不是好事。

我打電話回家查留言,共有七條,三條是露西留的。她只說有事找我。我打了她的車載電話。接通時我忽然緊張起來,感覺她身邊有人。「你那兒還好吧?」我問她。

她猶豫了一下。「姨媽,我想帶蒂恩過去找你。」

「麥戈文在里士滿?」我驚訝地問。

「我們大約十五分鐘後會到安娜家。」露西說。

種種信息滾滾而來,我難以分辨潛意識裡騷動著似乎在提醒我某個重大真相的究竟是什麼。可惡,是什麼呢?我焦躁不安,困惑萬分。後面一個觀光客猛按喇叭,讓我胸口一緊,倒抽了口氣,才發現燈已轉綠。雲蔽殘月。我取道城南,只見胡格諾橋下的詹姆斯河一片幽暗。我在安娜家前院停了車,前面就是露西那輛雪佛蘭。大門隨即打開,看來露西和麥戈文也才到達,兩人正和安娜站在玄關的水晶吊燈下說話。麥戈文看見我,立刻粲然一笑,彷彿在向我保證我不會有事。剪短了頭髮的她依舊迷人,黑色緊身褲和皮革長外套襯得她修長帥氣。我們擁抱,我意識到她有多麼鎮定自若,卻又多麼溫柔。見到她我很高興,非常高興。

「快進來,」安娜說,「平安夜就快到了。真開心!」可她的表情沒有絲毫開心的意味,只是一臉凝重,眼裡充滿憂慮和倦意。她察覺到我在看她,笑了笑。我們一起進了廚房。安娜準備著飲料和小吃,問每個人吃飯了沒有,露西和麥戈文是否要留下來過夜,說平安夜不該住飯店——這是罪惡。她一邊滔滔不絕說話,一邊從餐櫃里拿酒,倒了幾杯威士忌和烈酒,兩手微微顫抖。信息飛射,我幾乎聽不見誰說了些什麼。接著,頓悟的雷聲在心底炸響,安娜為我倒威士忌時真相在我腦際一閃而過。我懂了。

我曾經跟博格說,我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的意思是我一向藏得很深,從不對人透露可能會招致攻擊的信息。我生性謹慎,但最近和安娜談過話。我們花了幾個小時探索我內心的最深處。我告訴了她一些連我自己都從未察覺的感受,卻分文未付,因此這場談話並不涉及醫患保密原則。羅奇·卡加諾有權傳喚安娜出庭,而她此刻的舉止神態印證了此事的發生。我接過威士忌,和她對望了一下。

「有事。」我說。

她別開臉去,我乾脆自己推測。博格一定會設法讓法院撤銷傳票。這太荒謬了。卡加諾這是企圖擾亂我、恐嚇我,就這麼簡單,但他不會成功。去他的。我瞬間看清了真相併且想出了應對之道,因為我是專家,精於挖掘所有讓我的內在、心靈和情感受到重擊的根由。「說吧,安娜。」我說。

廚房裡一片沉寂。露西和麥戈文停止了交談。露西過來擁抱我。「我們來陪你了。」她說。

「沒錯。」麥戈文對我豎起大拇指。

她們極力安撫我之後便離開廚房,留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安娜望著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生性嚴謹的奧地利朋友眼裡淚光閃閃。「我犯了不可原諒的錯,凱。」她輕咳幾聲,動作僵硬地將酒杯拿到了製冰機底下裝滿冰塊。一粒冰塊掉落在地上,滑進垃圾筒後方的死角。「來了個法院助理。今天早上門鈴響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竟然是個送法院傳票的法院助理。把這東西送到我家裡真是糟透了。我在辦公室經常接到傳票,這並沒什麼大不了,你知道,我有時也會被法院傳喚去擔任專家證人。只是我真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對我,我那麼信任他。」

先是疑惑。隨即加以否定。恐懼逐漸盤踞我的神經系統。「你指的是誰?」我問,「羅奇?」

「誰?」她一臉困惑。

「噢,天啊,」我喃喃念著,「噢,天哪。」我倚著操作台。不是尚多內案,不可能。倘若申請發傳票給安娜的不是卡加諾,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當然也絕不會是博格,因為這位檢察官沒有理由找安娜出庭。我想起銀行打來的怪異電話,電話電報公司的留言,賴特的言行舉止,以及上周六晚上他在馬里諾的卡車上瞧見我時的表情。我玩味著州長突然的邀約,他的含糊其辭,以及馬里諾的惡劣情緒,他刻意迴避我的種種跡象。我又想起傑克最近頭髮掉得厲害,一再表示害怕接任首席法醫。一切彷彿瞬間變得清晰,混合成一個難以想像的可怖物體。我麻煩大了。老天,我真的遇上麻煩了。我兩手顫抖起來。

安娜嘴裡不停念叨著,像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牙牙學語時期,說的當然不是英語。她在掙扎,也更證實了我的疑慮。安娜接獲的傳票來自里士滿的專案大陪審團,他們正在對我展開調查,以找到足夠證據就黛安·布雷謀殺案對我進行起訴。安娜說她被人利用了,落入了圈套。

「誰的圈套?賴特·布弗德和這事有關?」我問。

安娜肯定地點點頭。「我絕對不會原諒他。我已經告訴他了。」她回答。

我們進了客廳,我走向雅緻的紫杉木架拿無線電話。「你該知道你什麼都不必告訴我,安娜。」我撥了馬里諾家的電話,努力讓自己冷靜。「布弗德知道了一定會不高興的。你還是別透露太多了。」

「我才不在乎什麼該或不該呢。我一接到傳票布弗德就打電話過來,解釋他要我出庭的原因。我就馬上聯繫露西。」安娜用斷續的英語敘述著,同時茫然地望著麥戈文,彷彿忽然發現自己不認識她,或者不知道這人為何在她家。

「法院助理是幾點鐘送傳票過來的?」我問安娜。馬里諾的電話直接轉入語音留言箱。「可惡。」我念了句。錄音聲傳來,我要他回電給我,說很緊急。

「大概是早上十點。」安娜回答說,「有意思,」我說,「尚多內前往紐約大約也是在這個時候。接著是佈雷的葬禮,我和博格第一次見面。」

「依你看,這些有什麼關聯?」麥戈文細細聽著,一雙精明慧黠的眼睛打量著我。在升任特工主管之前她是煙酒槍械管制局一名頂尖的火災調查專員,當然有朝一日要她下台的也終將是同一批人。

「還不確定,」我回答,「我只知道博格似乎想看看誰會出席佈雷的葬禮。現在我懷疑她也許就是想看看我有沒有去參加,也許早就知道我會被調查,於是親自過去確認。」座機鈴聲響起。「澤納住所。」我立馬接起電話。

「怎麼回事?」馬里諾在電話那頭大聲問。

「我開始有點譜了。」我回答。

一聽我的語氣,他便明白最好什麼都別問,立刻跳上卡車趕過來就是。該是揭露真相的時候了,不玩捉迷藏、不隱瞞,我這麼對他說。我們在客廳的壁爐前等著他。聖誕樹披著白燈泡和小花環,掛著許多玻璃動物和木頭水果飾品,樹下堆著禮物。我靜靜回想著我對安娜說過的每一句話,思索著她坐上證人席當庭宣誓後,面對一群端坐著的陪審團(有權決定是否以謀殺罪名起訴我)、面對賴特的詢問時會說些什麼。我的心有如被冰冷的手指緊攫住似的惶恐不定,而一開口卻又無比冷靜。我看似鎮定地聽著安娜敘述她落入圈套的經過。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二那天,賴特主動找上她。她花了足足十五分鐘解釋,賴特是以朋友——充滿善意的朋友——的立場打電話給她的。大家都在談論我的事,他也耳聞了一些事情,覺得有必要查清楚,而他知道安娜和我很熟。

「真奇怪,」露西說,「那時候黛安·布雷根本還沒遇害,賴特為何就找安娜談了?」

「我也不懂,」麥戈文贊同地說,「真的很詭異。」

她和露西坐在壁爐前的地板上,我還是坐著搖椅,安娜則直挺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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