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遙控器咔嚓一聲,再度將我們帶回弗吉尼亞醫學院法醫病房裡那間煤磚砌成的訪談室,帶回讓-巴蒂斯特·尚多內面前。這個人想要我們相信,他端坐在餐廳里用餐時那駭人的外貌能夠突然變得優雅英俊,並勾搭上女人。絕不可能。他再度出現在鏡頭中,那副覆蓋著蜷曲茸毛的身軀佔滿了整個畫面。他的頭部入鏡時,我驚訝地發現繃帶已經解下,改而罩上塑料墨鏡。他的眉毛長而濃密,好像是貼了塊毛皮上去。額頭和太陽穴覆蓋著同樣的淺色茸毛。

將近七點半時,會議室里只剩博格和我。馬里諾已經離開,理由有二:他接獲呼叫,說莫斯比宅院里那具屍體的身份可能得到了確認;另外博格要他別趕回來,說想和我獨處片刻。我認為部分原因是她實在受夠他了。這也難怪。馬里諾已經對她訪談尚多內的方式表達了強烈的不滿,甚至認為她根本就不該這麼做。說到緣故,部分是——不,全都是忌妒。全世界沒有哪位警探會甘心錯過親自訪談這麼一個可怖又變態的兇手的機會。遺憾的是,野獸選擇了美女,讓馬里諾為之氣結。

聽到屏幕上博格提醒尚多內是否了解他的權利並願意繼續談話,我益發篤信一個事實。我彷彿是只墜入巨大蜘蛛網的小生物,這張網由邪惡的線如經緯線纏繞住整個地球那般編織而成。尚多內意圖謀殺我這件事對他來說不過是心血來潮之舉,我只是他的消遣,尤其是他若預料到我會看這盤帶子。就是這麼回事。我突然想到,假設他當時將我撕成碎片,此時他一定已另尋目標,而我只是他充滿怨恨的罪惡一生中血腥、短暫的享樂。

「警探已經替你張羅了吃的喝的,對吧,尚多內先生?」博格問他。「是的。」

「你吃了什麼?」

「漢堡和可樂。」

「還有薯條吧?」

「對,還有薯條。」他似乎覺得這很好玩。

「你要的我們都滿足你了,對嗎?」她問。

「是的。」

「醫護人員也替你拿掉繃帶,給你戴上了特殊的眼鏡。現在你舒服多了。」

「我有點痛。」

「他們讓你吃止痛藥了嗎?」

「吃了。」

「泰諾止痛藥,對吧?」

「大概是吧。吃了兩顆。」

「沒別的了吧,沒吃會阻礙思考的葯吧?」

「沒有。」他的墨鏡正對著她。

「也沒人強迫你繼續和我談話,或者對你作任何承諾,對嗎?」她的肩膀動了動,將手中應該是拍紙簿的紙翻過一頁。

「是的。」

「先生,我有沒有脅迫你,或者對你作出任何允諾來誘使你和我談話?」

博格照著清單逐項確認,以防止他未來的辯護律師鑽空子說他受到恐嚇、誘惑、凌辱,或者任何不當待遇。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手臂抱在胸前,手上的捲毛伸出病號服的短袖口下垂,一團團堆在桌面,似污穢的玉米穗須。他令我想起一部講述同性戀的老電影,幾個傻男孩在海灘上相互埋進沙堆,在額頭上畫眼睛,讓鬍子看起來像頭髮,把太陽鏡戴在後腦勺,跪下來用膝蓋穿鞋子裝矮人——人喜歡把自己裝扮成誇張古怪的樣子,因為覺得很有趣。但尚多內身上沒有半點趣味,我甚至不覺得他有可憫之處。憤怒有如鯊魚般在我的冷靜外表下潛游著。

「我們回到你遇見蘇珊·普雷斯的那個晚上吧。」錄像中的博格對他說,「露米餐廳,是在第十七街和列剋星敦大道的轉角處吧?」

「是的,是的。」

「你說你們一起用餐,接著你問她想不想到你那裡去喝點香檳。尚多內先生,你可知道,眾人對那位在餐廳和蘇珊相遇並且一起用餐的男士外貌的描述,和你一點都不相符?」

「這個我無從了解。」

「可是你一定很清楚,你所患的特殊疾病使得你在外貌上和一般人很不一樣。因此我們很難想像大家會把你和一個並未患有這種疾病的人弄混。多毛症,這就是你所患的病吧?」

尚多內藏在墨鏡後面的眼睛似乎迅速眨了一下,博格踩中了他的痛腳。他臉色一沉,又開始伸縮手指。

「是你所患疾病的名稱嗎?或者你還不清楚是什麼病?」博格對他說。

「我知道我得的是什麼病。」尚多內語氣緊繃。

「你生來就患有這種病?」

他瞪著她。

「請你回答問題,先生。」

「當然。這問題真蠢,你以為這種病會像感冒一樣突然染上?」

「我想說的是,你的外貌太不尋常,因此我很難想像大家會將你和一個英俊清秀、臉上沒有長毛的人相混淆。」她突然停頓,又故意刺激他,試圖將他惹火,「那個人穿著整潔昂貴的套裝。」又一陣停頓,「你不是說你經常四處流浪嗎?露米餐廳里的那個男人怎麼可能是你呢,尚多內先生?」

「那晚我穿黑色套裝、襯衫,打了領帶。」恨。尚多內的真實天性開始像遙遠冰冷的星星般閃耀在他的陰暗詭計之下。我總覺得他隨時都會跨過桌面,不及馬里諾等人阻止便一把勒住博格的喉嚨,或者抓著她的頭往牆上撞。我都快喘不過氣來了。我提醒自己博格還好端端活著,正和我一起坐在會議室里。現在是周四晚上,距離尚多內拿著把尖頭錘、踢開我的大門想置我於死地的那個晚上差四小時滿五天。

「有時候我的病情並不像現在這麼嚴重。」尚多內穩住了陣腳,又是溫文有禮的樣子,「壓力會讓病情惡化。我這陣子壓力很大,都是他們造成的。」

「他們是誰?」

「一直在設計陷害我的那些美國探員。當我發現真相,發現他們想把我塑造成一個殺人兇手之後,我就開始逃亡。健康狀況跟著跌入谷底,它越是惡化,我越得避開人群。我並不是一直都這副德性。」他盯著博格,墨鏡微微偏離鏡頭,「我遇見蘇珊的時候就不是這個模樣。我也刮鬍子,靠打零工把自己打點得不錯,甚至相當體面。有時候我也有些衣服和錢,因為我弟弟會資助我。」

博格暫停錄像帶,對我說:「關於壓力的部分,可能是事實嗎?」

「壓力的確會讓疾病加重,」我回答,「但不管怎麼辯解,他一直都這麼醜陋。」

「你是說托馬斯,」博格繼續發問,「托馬斯會送你衣服、錢等東西?」

「是的。」

「你說那晚在露米餐廳你穿著黑色套裝,那也是托馬斯給你的嗎?」

「是的。他喜歡高檔衣服,我們的尺碼也相同。」

「你和蘇珊一起用餐,接著怎麼樣?吃完晚餐後是什麼情況?你付的賬單?」

「當然,我是紳士。」

「一共消費了多少?」

「兩百二十一美元,不包括小費。」

博格望著屏幕,向我確認他的話。「賬單的確是這個數字。那個人付了現金,並在桌上留了兩張二十美元的紙幣作為小費。」

我問博格餐廳在賬單和小費的保密方面有多嚴謹。「這些事情可曾被報道過?」我問她。

「沒有。所以,如果那個人不是他,他又怎麼會知道賬單內容呢?」她沮喪地說。

屏幕上她正在問尚多內小費的事。他說他留了四十美元。「我記得是兩張二十美元的紙幣。」他說。

「接著呢?你們離開了餐廳?」

「我們決定去她的公寓喝一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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