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面對任何錄象、畫面、氣味和聲音,我本該毫不畏縮。一般人的那種動輒驚恐不該出現在我身上。我的工作原本就是重建苦痛而超然其外,召喚恐懼又不讓它影響我的生活。我應當潛入讓-巴蒂斯特·尚多內的殘虐遊戲,而不致幻想自己是他的下一個折磨對象。

他是我所見過為數不多的形於外的兇手,典型的惡魔,又並非瑪麗·雪萊筆下的人物,而是真實存在著的。他形貌丑怪,兩邊面孔不對稱,兩眼一高一低,類似動物的細小尖牙稀疏參差。他全身長滿嬰兒頭髮般細柔的淺淡長毛。然而最令我心驚的是他的眼神。在他闖入屋子,把門一踹關上的瞬間,我在他眼裡窺見地獄深淵,窺見幾乎讓空氣燃燒的貪慾。他的邪惡本能和狡黠清晰可觸。我極力抗拒著對他生出一絲同情,但卻清楚,尚多內加諸他人的痛楚其實是他自身悲劇的投射,是他那充滿怨恨的心靈所承受的夢魘的短暫消遣。

我在會議室找到博格。一起穿過走廊時,我向她解釋尚多內的病患,先天性多毛症,其發病率只有十億分之——如果統計數字可靠的話。在他之前我只見過一個同樣的不幸病例。那是我在邁阿密擔任實習醫生輪值小兒科病房的時候,有個墨西哥婦女生下一名嚴重畸形的女嬰。除了黏膜組織、手掌和腳底以外,她全身覆蓋著灰色長毛,就連鼻孔和耳朵里也有,此外還長了三個乳頭。多毛症患者通常對光線極度敏感,同時承受著牙齒和生殖器官畸形之苦,並可能患多指症。數百年前這些外貌怪異的人往往被賣給雜技團,或者用來給皇室提供娛樂,有些甚至被當成狼人控告。

「你認為他噬咬受害者的手和腳是否有什麼象徵意義?」博格問。她有一副嘹亮的嗓子,低沉細膩,充滿磁性,具電視台主播的味道。「會不會因為那是他全身僅有的幾個沒有長毛的部位?嗯,我也不懂。」她思慮再三,「不過我推測應該有某種性意味,就像某些人有戀足癖。但我從來沒見過噬咬手腳的案例。」

我打開辦公大廳的電燈,用磁卡刷開名為證物室的防火保險庫,它的門和牆壁都用不鏽鋼加以強化,計算機系統會自動記錄進入者的密碼、進入時間和停留時間。保存在此處的私人物品並不多,它們通常由警方存放在私人物品室,或者還給家屬。是我提議設這樣一個保險庫,因為我發現沒有一間辦公室絕對安全,而我又非常需要一個空間來儲存高度機密的檔案。入口對面是一整排靠牆而立的大型金屬櫃,我打開其中一個,抽出兩個貼有我簽名的封條、經我准許才能開啟的厚檔案夾,然後在剛剛顯示了密碼和進入時間的印表機旁的登記簿上寫下金蘭和黛安·佈雷的案件編號。之後我和博格邊談邊走回會議室,馬里諾正在那裡等著,一臉的不耐煩和緊張。

「你為什麼不讓犯罪心理分析專家看看這些檔案?」進門時博格問我。

我把檔案夾放在桌上,看了馬里諾一眼,這問題他能回答。將案子交給那些專家並非我的權責。

「犯罪心理分析專家?做什麼用?」他態度魯莽地回答,「犯罪心理分析的目的是確定犯案怪胎的類型。我們已經知道這案子是什麼樣的怪胎犯下的了。」

「可是動機呢?心理因素、象徵意義之類的分析呢?我很想聽聽心理分析專家的看法。」她對馬里諾很不屑,「尤其是手腳的部分,太奇怪了。」她仍然很在意這些細節。

「在我看來,大部分犯罪心理分析都只是隔靴搔癢,」馬里諾毫不退讓,「當然,我承認個別專家真的有兩把刷子,但多數是在瞎扯。像尚多內喜歡咬別人手腳這種行為,根本不需要調查局的人來分析,想想也知道這些部位對他肯定有某種特殊意義。比方說,他自己的手腳或許有什麼異常,噢,就這案子來說剛好相反。這些是他全身少數幾個沒長毛的部位,外加臭嘴和屁眼吧。」

「他痛恨自己的某些部位,因此摧殘受害者的這些部位,例如臉部,我倒是能理解。」她不畏怯馬里諾的進逼。「可我還是不懂。手和腳。應該還有別的含義。」博格輔以各種手勢和語調反擊。

「是啊,可是他最感興趣的部位還是奶子。」馬里諾又說。他們倆活像一對正在拌嘴的戀人。「就是這麼回事。他喜歡有大奶子的女人,有戀母之類的情結,專挑某種體型的受害者。這點同樣不必勞煩調查局的專家來分析。」

我沒說話,只給了馬里諾意味深長的一眼。他的態度傲慢無禮到了極點,—心只想找這女人的碴兒,全然忘了顧及我的感受。他明知本頓擁有真正的心理分析專長,並且依據的是珍貴、科學的檔案資料庫——調查局長久以來針對數千名暴力罪犯進行追蹤訪談而建立的。而且我也不贊同他關於受害者體型的說法,因為我也是尚多內挑中的對象。

「你知道嗎,我很不喜歡『奶子』這字眼,」博格若無其事的口氣好像只是在告訴服務員別加法式醬,她平視著馬里諾說,「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是奶子呢,隊長?」

馬里諾頭一回啞口無言。

「是一種小鳥 ,」她邊說邊翻資料,手勁大得泄漏了她的憤怒,「也有打擊的意思。Tit for tat,就是以牙還牙,這是詞源學。我指的可不是昆蟲學 ,我說的是言語。言語能傷人,也能用來還擊。以『球』(ball)為例吧,它可以是一種遊戲——網球、足球,也可以指談論奶子的男性兩腿間那有限的大腦。」她頓了一下,嚴肅地看著他,「既然克服了言語障礙,我們可以繼續了嗎?」她說著回頭望我。

馬里諾的臉漲成紅蘿蔔色。

「你手頭有驗屍報告嗎?」我明知故問。

「我讀過好幾遍了。」她回答。

我撕開封條,把檔案推向她。馬里諾在一旁咔拉掰著指關節,裝作沒看見我們。博格抽出信封里的彩色照片。「你們有什麼消息?」她問我們。

「金蘭,」馬里諾開始用純熟的語調說話,讓我想起卡洛韋被他一再羞辱之後的反應,「三十歲,亞裔婦女,在西區一家叫做『凱利快客』的便利商店打工。尚多內趁店裡只剩她一個人的時候闖了進去,時間是晚上。」

「十二月九日,星期四。」博格看著一張現場照片,上面是金蘭慘不忍睹的半裸屍體。

「沒錯,警報鈴在七點十六分響起。」他說。我在一旁納悶。如果昨晚他們見面沒談這個,那談的是什麼?我推測她找他是為了打聽這兩件案子的調查細節,但顯然兩人並未討論過金蘭案或布雷案。

博格看著另一張照片,眉頭一皺。「晚上七點十六分嗎?是他闖入店裡還是犯案後離開的時間?」

「離開。他是從商店後門走的,那道門設有獨立的警報系統,因此他闖入的時間必定在這之前——從前門進入,也許就在天剛黑的時候。他持有槍械,走進商店後向坐在櫃檯後方的金蘭開了一槍,接著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鎖上店門,然後把她拖到儲藏室施以凌虐。」馬里諾的說明十分簡要,態度也和善,然而我卻意識到這背後隱藏著的強烈化學作用。他想給傑米·博格留下深刻印象,想征服她、和她發生關係,而這是由於他長久為孤獨所苦、缺乏安全感,以及受挫於我。眼看馬里諾極力用冷漠掩飾著內心的困窘,我不禁心痛起來。要是他不把痛苦往自己身上攬,要是他肯避免讓現在這種難堪發生,該有多好。

「她被毆打、噬咬的時候還活著嗎?」博格慢慢看著照片,向我提問。

「是的。」我回答。

「有什麼根據?」

「臉上的傷口顯示,她遭到毆打的時候肌肉組織仍有反應。我們無法確定的是她當時是否還清醒,或者該說,她清醒了多久。」

「我們有現場錄像帶。」馬里諾的語氣開始有些煩躁。

「所有資料我都要。」博格說得再明白不過了。

「我只拍了金蘭和佈雷的,托馬斯的沒有。我們沒拍集裝箱里的情況。還好沒拍。」馬里諾強忍著想打哈欠的衝動。他的舉止愈來愈荒謬且討人厭。

「每個現場你都去了?」博格問我。

「是的。」

她繼續看照片。

「和托馬斯先生相處片刻之後,我發誓再也不吃藍紋乳酪了。」馬里諾的敵意彷彿要爆裂開來。

「我正想煮咖啡,」我對他說,「可以嗎?」

「可以什麼?」他黏在椅子上了。

「幫我燒壺水。」我說著用眼神暗示他讓我和博格獨處一會兒。

「我不太會用這裡的電器。」借口十分勉強。

「我知道你一定沒問題的。」我回答。

「看來你們倆處得非常融洽。」等馬里諾到了走廊那頭,聽不見我們談話了,我嘲諷地對她說。

「我們今天上午是有很多機會交談。」博格抬頭看我,「一大早在醫院的時候,在尚多內踏上愉快的旅程之前。」

「容我說一句,博格小姐,你如果打算在這裡待一陣,最好記得提醒他把心思放在公事上。他跟你好像在打仗似的,把一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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