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有個流傳多年的粗鄙笑話,說弗吉尼亞人去紐約是為了藝術,紐約人來弗吉尼亞是為了垃圾。當年,紐約市長朱利安尼說曼哈頓有權將百萬噸垃圾運來我們南方的垃圾填埋場,由此和前弗吉尼亞州州長吉姆·吉爾摩展開激烈爭論,差點因這句中傷言論掀起一場內戰。而如今我們要去紐約實現司法正義,此事一旦披露,可以想見隨之而來的輿論討伐。

在我任職弗吉尼亞州首席法醫的這些年,傑米·博格一直是曼哈頓檢察官辦公室性犯罪調查處的負責人。我們從未謀面,卻經常有人把我們相提並論,稱我是全國最著名的女性法學病理學專家,她則是全國最著名的女性檢察官。直到現在,我對這稱謂的唯一反應是,我不想出名,也不信任所謂的名人。再者加上「女性」這個詞實在是畫蛇添足,有誰用「男性醫師」、「男性總統」或者「男性執行官」來稱呼哪位成功男人嗎?

這幾天我用安娜的電腦上網搜尋了一些關於博格的資料,很難不對她刮目相看。例如,她是羅德獎學金獲得者,她曾經在柯林頓當選總統後被列為司法部長候選人,根據《時代》雜誌的報道,她在獲知該職最終由珍妮特·雷諾出任時大大鬆了口氣。博格不願放棄起訴罪犯的職務,也因此婉拒了法官職務和許多民間法律事務所的挖角。同行極其敬重她,甚至在她的母校哈佛大學成立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公共服務獎學金。奇怪的是,關於她的私生活的報道少之又少,只知道她打網球,當然是個高手。她每天跑步三四英里,每周有三個早晨在紐約運動俱樂部跟著教練練球。她最喜歡的餐廳是普里摩拉。她喜愛義大利食物,這讓我稍感安心。

周三傍晚,我和露西去採購聖誕禮物。我心神不寧,石膏里的手臂奇癢難忍,對煙的渴望幾乎可比性慾望,便胡亂買了一些。露西正在麗晶商場里對付自己的購物清單。此刻我只想找個遠離熙攘人群的角落。所有人似乎都等到聖誕節前三天才來為親友購買貼心獨特的禮物,各種聲音動作匯成一股洪流,讓人無法冷靜思考或正常交談。聖誕音樂從擴音器中源源流出,讓煩躁透頂的我更添不安。我站在海洋之夢皮具店的玻璃櫥窗前,背後失序的人群有如在琴鍵上來回移動的笨拙手指,茫茫然地衝撞、推搡。我終究沒抵抗住一個新的慣性,今天第十次將手機貼緊耳朵檢查留言,這似乎成了我和往昔生活的一種微弱而隱秘的聯繫。眼下聽留言是我能回家的唯一機會。

有四通留言:秘書羅絲來電問候近況;母親嘮嘮叨叨說的凈是些生活瑣事;電話電報公司的電信客服部詢問某個賬單;副手傑克·費爾丁有事找我。我立刻回電給他。

「我聽不清楚。」我捂住一邊耳朵,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夾雜著孩子的哭叫聲。

「這地方很吵。」我說。

「我這裡也是。我前妻來了。狂歡的世界!」

「有什麼事嗎?」我問。

「有位紐約的檢察官剛剛來了個電話。」

我暗暗一驚,但仍努力保持鎮靜,語氣平淡地問他那人的名字。他說幾個小時前傑米·博格打電話到他家,想知道我為金蘭和黛安·布雷驗屍時他是否提供協助了。「有意思,」我說,「你家裡的電話不是沒有登記嗎?」

「賴特告訴她的。」

偏執念頭猛地躥起,遭到背叛的痛楚再度蘇醒。賴特給了她傑克的而非我的電話?「為什麼不讓她直接打給我?」我問。

傑克啞然,又一個孩子的哭聲加入他屋內煩人的合鳴。「我不知道。我告訴她說驗屍工作我沒有正式協助,是你負責的,調查報告中的法庭證人名單中也沒有我的名字。我說應該找你談才對。」

「那她有什麼反應?」我問。

「開始問我問題。她手上顯然握有報告複印件。」

又是賴特。按照規定,法醫的第一手調查報告和驗屍報告均需以複印件形式呈送州檢察官辦公室。我只覺一陣眩暈。看來這兩名檢察官都沒把我放在眼裡,驚愕、恐懼有如暴躁的蟻群驟然聚集於內心,蜇刺著我的靈魂。眼下情況的詭異和殘酷,超出了我在最煩悶時的所有想像。傑克的聲音穿透我腦中的混沌遠遠傳來,似乎在說博格是個非常冷靜的女人,電話聽起來像是在車裡打的。他又提起特別檢察官。「我以為會驚動他們的只是總統醜聞案或者韋科慘案 這類大案,」此時電話里一片靜默,他大吼起來,大概是沖著前妻,「你就不能把他們帶到隔壁房間嗎?我在打電話!天哪,」他又氣呼呼地對我說,「千萬別生孩子。」

「什麼意思,特別檢察官?」我問他,「什麼特別檢察官?」

傑克稍作停頓。「我猜他們要派她負責這案子,因為賴特不想接手。」他忽然不安起來,說得含含糊糊。

「紐約也有一樁,」我謹慎地說,「所以她才會涉入。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

「你是說類似的案件?」

「兩年前的。」

「不會吧?我頭一次聽說。她連提都沒提,只說想了解發生在本地的這些案子。」

「上午接收了多少案子?」我想了解一下明天有多少案子等著處理。

「目前為止共五件。有一件非常怪異,或許很棘手。一個年輕白人男子——可能是拉丁美洲裔——陳屍汽車旅館,房間像是被人放火燒了。沒有身份證件,手臂上插著注射器,很難判定致命原因是吸毒過量還是吸入濃煙。」

「別在電話里談這些了,」我掃視了周圍一圈,打斷了他,「明天早上再說吧,我會去處理。」

—陣帶著驚訝的長長沉默。「你確定嗎?因為我——」

「我確定,傑克。」這周我尚未踏進辦公室一步,「明天見。」

我和露西約好七點半在沃爾頓書店門口碰面,於是鼓起勇氣回到擁擠的人群里,不久後到達時,瞥見一個龐大、乖戾的熟悉身影乘著電梯上來。馬里諾咬著椒鹽軟卷餅,舔著手指,一邊打量站在上一級台階上的女孩。緊身牛仔褲和運動衫凸顯出女孩的玲瓏曲線,即便從我的位置都能清楚看見馬里諾打量她的貪婪目光,以及一臉的遐想。

我看著他擠在人群中被電梯送上來,狼吞虎咽地啃著卷餅。退色的藍色寬鬆牛仔褲兜著他圓鼓的肚子,兩隻棒球手套般巨大的手掌從紅色納斯卡賽車運動夾克的袖口伸出,半禿的頭頂被一頂納斯卡運動帽蓋住,再加一副滑稽的金屬細框大眼鏡。肉乎乎的臉上是因不滿而生的溝紋,臉色因長期生活放縱而顯出赤紅。我驚覺困在這副軀體內的他有多悲慘,他對自身肉體的摧殘終於造成了惡果。馬里諾極像一個不懂得善待車子的人,魯莽地駕駛它,任由它鏽蝕、解體,到頭來還憎惡它。我想像著他啪地合上引擎蓋以及狂踢車輪的模樣。

我從邁阿密來到這裡不久後便和他有了第一次合作。起初他態度傲慢粗野,讓我覺得接受弗吉尼亞州首席法醫一職實在是畢生最大的錯誤。在邁阿密,我享有執法機構、醫學界和科學界的敬重,媒體待我亦不薄,而我也珍惜小有名氣帶來的自信和保障。對我而言性別原本不構成問題,直到遇見彼得·羅科·馬里諾。他是勤懇的新澤西義大利移民的後裔、前紐約警察,和青梅竹馬的妻子離了婚,有個不願提起的兒子。

他就像更衣室里的刺眼照明——我原本對自己還比較滿意,直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映像。而這一刻我似乎得承認,他口中我的種種缺點或許真的存在。他一眼便瞧見了站在玻璃門前的我。我把手機塞回皮包,購物袋放在腳邊,抬起手招呼他。他從容地挪動身軀,穿過無關兇殺案、法院或紐約檢察官辦公室的友善人群。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我,好像我是非法闖入者。

「給你買禮物。」我說。他又咬了口卷餅,看來除此以外他什麼都沒買。「你呢?」我反問。

「過來讓聖誕老爺爺抱一下,順便拍照留念。」

「那可別因為我耽誤了。」

「我呼叫了露西,她把你在這座動物園的大概位置告訴了我。你現在手不方便,我想你應該會需要人幫忙提購物袋。你包著那玩意兒怎麼驗屍?」

我很清楚他為什麼跑來。我早已偵測到遠方的信息正如雪崩般一波波朝我咆哮而來。我不禁嘆了口氣:硬撐了很久,還是接受了事實,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糟糕。「說吧,馬里諾,什麼事?」我問,「又出什麼狀況了?」

「醫生,這件事明天肯定會上報。」他彎腰提起我那幾個購物袋,「不久前賴特打了電話給我,兩份DNA相符合。看來兩年前很有可能是狼人殺了那個氣象小姐。還有,這混賬說他恢複得差不多,可以出院了,也根本不在意被轉移到紐約,倒像是樂得大搖大擺地遠離弗吉尼亞。有個奇怪的巧合,這雜種離開里士滿那天,剛好要舉行佈雷的遺體告別儀式。」

「遺體告別儀式?」雜亂的思緒紛涌而起。

「在聖畢哲教堂舉行。」

我從沒聽說過布雷是天主教徒,而且剛好和我上同一個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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