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我從未在安娜的診所就診過,從未接受過心理治療,但這並不表示我沒有這種需要。恰當的心理諮詢對任何人都有益處,只是我太注重隱私,不輕易向人交心。世上沒有所謂的「絕對職業道德」。我是個醫生,也了解別的醫生。做醫生的總難免彼此交換意見,和親友說長道短,他們向醫藥之父希波克拉底發誓絕不泄漏病人隱私,轉身卻到處散布秘密。安娜把所有的燈都關了,近午的天空灰暗如薄暮,玫瑰色的牆壁映著爐火,整個客廳透著說不出的溫暖舒適。安娜已然為我布置好訴說心事的舞台,我忽然忸怩起來。我拿起火鉗,她則拉了把矮凳,兩腳往上一擱,然後注視著我,有如一隻盤旋在老巢上方的巨鳥。

「如果你繼續沉默,恐怕永遠無法渡過這難關。」她坦率得近乎殘忍。

悲傷湧上喉頭,我用力吞咽。

「你真的遭受了創傷,」安娜又說,「你不是鐵打的,凱。即使再堅強,也無法若無其事地照舊過日子。本頓死後我就打了好幾次電話給你,你都沒回應。為什麼?因為你不想談。」

我再也無處躲藏,淚水滾落臉頰,血一般滴在腿上。

「我經常對那些不願面對自己問題的人說,清算之日遲早都會來臨。」安娜身體前傾,吐出的話直刺我的內心。「你的清算之日就是今天。」她盯著我,用手指了指,說,「你該吐露真話了,凱·斯卡佩塔。」

我兩眼朦朧,低頭望著膝蓋,寬鬆的褲子早已淚濕。我獃想著那些淚滴該是正圓形,因為它們是垂直滴落的。「我永遠擺脫不了。」我絕望地低聲說。「擺脫什麼?」安娜對我的話產生了興趣。

「工作。任何事都會讓我聯想到我的工作,那些我一向很少談論。」

「我要你現在就說出來。」

「很蠢。」

她等著,這位耐心的漁人知道我就快上鉤。我告訴安娜一些讓我自覺難堪甚至荒謬的事例。我從來不喝加冰塊的番茄汁、蔬果汁或血腥瑪麗,因為冰塊融化的情形很像血液凝固時形成血清的樣子。我上醫學院以後就不再吃動物內臟,任何一種都別想上我的餐盤。記得有一次在希爾頓海德島,我和本頓清晨到海邊散步,退潮後的沙灘上出現一條條褶皺似的灰色波紋,像極了胃袋的內壁。我的思緒飛馳,多年前的一趟法國之旅首次在記憶中蘇醒。那是我和本頓難得的假期,我們真正暫別工作,盡情參觀了勃艮第區,在杜魯安和杜加特老酒廠的廣闊葡萄莊園里流連,進酒窖品嘗了香貝坦、蒙塔謝、蜜思妮和沃恩·羅曼尼等名酒。「我依然記得那股莫名的感動,」我和安娜分享著封存已久的記憶,「早春的陽光灑下來,在山坡上扭曲的冬季葡萄殘株上流動。藤蔓都向一個方向伸展,奉獻出最美的精華。我們鮮少注意它們的特質,也不常費神去體會好酒在舌尖奏出的微妙協奏曲。」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安娜靜靜等著我繼續。「這就像大家只會關注我的案子,」我說,「只問我醜惡的事,其實我是多面的。可我不是那種隨到隨演的廉價恐怖電影。」

「你覺得孤單,」安娜柔聲說,「覺得不被理解,或許就像那些案件的遇害人一樣被剝奪了人性。」

我沒有回應,只是繼續打比喻,講述著那幾周和本頓搭火車游遍法國,最終抵達波爾多,愈往南屋頂愈紅艷。初春的樹梢上冒出點點嫩綠,閃爍如夢。所有大川小河奔流向海洋,一如人體所有血管均始於心臟也終於心臟。「大自然的和諧實在令人驚嘆,大小溪流的分布彷彿人體的循環系統,而岩石則如衰老疏鬆的骨頭,」我說,「至於大腦,最初平滑的皮層日漸捲曲出現溝裂,就像山脈歷經千年終於成形。我們都受制於同樣的物理法則,但又並非絕對。拿大腦來說吧,就不像表面那樣簡單,乍看之下它並不比一朵蘑菇精緻。」

安娜點著頭,問我是否和本頓分享過這些體會。我說沒有。她又問我為什麼沒想到要拿這些不會妨礙什麼的感受和他、和心愛的人分享。我回答說得好好思考一下,因為我也不確定。

「不行,」她提醒我,「別想,就憑感覺。」

我陷入沉思。

「別去想。憑感覺,凱,用心感覺。」她把手掌按在胸口。

「我必須想。我這一路走來都是靠的腦袋。」我辯解道,心生戒備。我遊離於剛剛闖入的神秘空間,然後回到現實,再度面對所遭遇的一切。

「你這輩子靠的都是認知,」她說,「而認知就是感受。思考則是處理感受的方式,卻往往會蒙蔽真相。為什麼你沒想到和本頓分享自己詩意的一面呢?」

「因為不是很認可這一面,毫無用處。在法庭上拿大腦和蘑菇作比較,是得不到結論的。」

「哦,」安娜又點頭,「你慣於在法庭上運用各種類比,也因此成為極具影響力的證人。你重現畫面,好讓大家都能明白案情。可你為什麼不和本頓分享剛才描述的那些聯想呢?」

我不再搖晃搖椅,動了動受傷的手臂,將石膏擱在大腿上。我別過頭去,望著窗外的河水,忽然發現自己也像布弗德·賴特那樣迴避起問題來。幾十隻加拿大雁像深色長頸葫蘆似的圍著株老梧桐棲息在草地上,拍打著羽翼啄食。「我不想漫遊於鏡中世界。」我開口說,「我不是不想告訴本頓,是任何人都不想告訴。我根本不想談論那些。只要不去碰觸那些無意識的意象和聯想,我就不會……嗯,不會……」

安娜又點頭,這回格外用力。「只要不理會那些,你就不會把想像力帶入工作。」她接過我的話。

「我必須保持客觀、專業,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她端詳著我說,「是這樣嗎?或者是因為,一旦想像力作用於工作,必然會引發一些難以承受的苦痛?」她探身靠近我,手肘支著大腿,兩手比畫著。「舉個例子,」這一短暫停頓很有技巧,「在掌握了黛安·布雷案的所有科學和醫學真相後,你也許稍作想像便可以重建她垂死前那幾分鐘的場景?那些細節會像影片那樣生動地在你腦中播放——她遭襲流血、被毆打噬咬,直到咽氣,是嗎?」

「無法承受。」我只說了這麼一句。

「要是能讓陪審團觀看這種影片,豈不更有說服力?」

不安的悸動有如數千尾小魚在我的皮膚下鑽游。

「可依你的意思,你一旦開始漫遊鏡中世界,」她繼續說,「它的盡頭又在哪裡?」她兩手一攤,「啊,說不定沒有終點,而你,終究會被迫去觀賞本頓之死的影片。」

我緊閉眼睛,抗拒著她的話。千萬不要,上帝,求求你,別逼我看那個。但我腦中一閃:本頓倒在黑暗中,被槍指著腦袋,一片奚落聲響起。探員先生,你很了不起,是嗎?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你不是能看透我們、猜中我們的心思,能預言一切嗎?他沒答理他們,被脅迫著走進賓夕法尼亞大學西側一個下午五點便關門的小雜貨店,本頓就要死了。他們將百般凌辱折磨他,而他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儘可能減少痛苦和屈辱。他知道只要時間足夠,他們絕不會手軟。巴基斯坦人的小雜貨店裡一片黑暗,只有火柴微弱的光亮。細小的火焰在那兩個變態殺手來回走動掀起的氣流中跳動不止,他的臉在這火光中浮動。他死後,他們放火燒了雜貨店。

我睜開眼,發現安娜在對我說話。冷汗有如蛆蟲沿著我的身體兩側往下爬。「抱歉,你說什麼?」

「非常、非常痛苦,」她一臉悲憫,「無法想像。」

本頓的身影浮現在我腦中。他穿著他酷愛的卡其色長褲、索康尼慢跑鞋,他只穿這個牌子的慢跑鞋。我常揶揄他執拗,一旦喜歡上什麼眼裡便只有它。上身還是那件露西送他的弗吉尼亞大學運動衫,深藍底色上印著橙色的字,穿了幾年早已退色軟塌,過短的袖子乾脆被他剪掉了。我很喜歡他這個模樣,穿著舊運動衫,滿頭銀髮,五官幹練,目光銳利深邃,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略微彎曲。他的手指如鋼琴家的一般纖長,說話時總會做出豐富的手勢,撫摸我時總是無比溫柔,當然這種時候愈來愈少。我毫無保留地向安娜傾吐這些,彷彿這個逝去一年多的男人還活在某個地方。

「你覺得他有什麼秘密沒告訴你嗎?」安娜問,「你在他眼裡看見什麼秘密了嗎?」

「哦,多數是工作上的。」我聲音顫抖,呼吸艱難,「很多事情他習慣獨自承受,例如對某些案子的洞察,某些殘忍到不忍讓他人知道的細節。」

「連你也一樣?還有什麼殘忍的事情是你沒見過的?」

「受害者的痛楚,」我輕聲說,「我不需要目睹他們的恐懼,聽他們的慘叫。」

「可你也能重建犯案過程。」

「不一樣,完全是兩回事。本頓接觸到的很多罪犯喜歡把殘虐受害者的過程拍照、錄音,甚至拍成影片。本頓必須看那些圖像,聽那些聲音,這我一直都知道。有時他回家時臉色非常難看,用餐時話不多,吃得也不多,喝酒還特別凶。」

「可是他不會告訴你——」

「絕對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