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背地裡,大家為州檢察官布弗德·賴特取了許多綽號:好人賴特(性格軟弱)、痞子賴特(怕事)、勇士賴特(其實相反)。賴特永遠四平八穩,儼然是他那以馬聞名的故鄉卡洛林縣所培育出來的弗吉尼亞紳士。沒人愛他,沒人恨他,大家對他既無畏懼又缺乏敬意。他是個沒什麼脾氣的人,無論案件如何殘忍,我都不曾見他有過激烈反應。更糟的是,當我在法庭上陳述驗屍細節時,他卻會大驚小怪,而那些陳述只是為了論證所運用的法律觀點,不是為了再現慘不忍睹的現場。

他迴避停屍間,於是在法醫學和醫學方面的修養便顯不足。事實上,他是我所認識的資深檢察官中唯一不重視法定死亡原因的。換句話說,他容許法庭上使用文件報告取代法醫作證,實在是荒謬。依我看,這完全稱得上「瀆職」。沒有法醫出庭作證,也即代表屍檢情況並未呈堂,陪審團便無從想像受害者的慘狀及其遭受致命殘害的過程。調查報告中的醫學文字根本無法傳達恐懼或痛苦,因此亟欲確定死亡原因的往往是辯方而非檢方。

「布弗德,你好。」我說著伸出手。他看了眼我的石青和繃帶,往下是沒系好的鞋帶,襯衫下擺都露在外面。他只見過我身穿套裝的職業打扮,於是眉頭緊皺,一副悲憫的表情,好像他是上帝精選出來統治劣等生物的尊貴人種。像他這樣的守舊貴族充斥於弗吉尼亞的上流社會,他們善於偽飾心中的優越感和自負,裝出身負重擔的委屈模樣,彷彿他們如此這般有多艱難。

「你好嗎?這才是重點。」他說著在漂亮的拱頂橢圓形客廳坐下,窗外可見河流美景。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布弗德。」我選了張搖椅,「每次聽人這麼一問,我的腦袋就死機。」安娜一定是生了爐火便迴避了。我不安起來,總覺得她的缺席較之她客氣的沉默更值得玩味。

「不是什麼客套話,我真的很難想像你是怎麼熬過來的。」賴特操著甜膩緩慢的弗吉尼亞腔調說,「很抱歉這種時候過來打擾你,凱。不過發生了一些狀況,突髮狀況。這房子挺不賴,對吧?」他環顧四周。「是舊房子,還是她自己建的?」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你們兩人想必頗有交情。」他又說。

我不清楚他只是在閑聊還是有意試探。「我們是老朋友。」

「我知道她很為你著想。我的意思是,」他繼續說,「就目前來看,你恐怕很難找到更妥善的依靠了。」

這說法讓我討厭,像在暗示我是躺在醫院裡離不了人的病號。我把這感覺說了出來。

「哦,原來如此。」他掃視著淺玫瑰色牆壁上的油畫,以及藝術玻璃、雕像和歐式傢具,「這麼說你們之間不存在工作關係?從來沒有?」

「算不上正式的,」我煩躁起來,「我從沒預約看診。」

「她沒開過葯給你嗎?」他溫和地追問。

「我記得沒有。」

「啊,真不敢相信聖誕節快到了。」賴特嘆了口氣,視線從窗外的河流收回到我身上。

借用露西的說法,他的穿著真是傻透了:厚重的巴伐利亞式綠色羊毛長褲,褲腳塞進寬底毛里的橡膠長靴,巴寶莉風格的格子羊毛衣,紐扣一路扣到下巴,讓他看起來像是身處蘇格蘭猶豫著該去爬山還是打高爾夫。

「好啦,」他說,「言歸正傳。幾個鐘頭前馬里諾打電話給我,尚多內的案子出現了意外的進展。」

我頓時感到一種遭背叛的刺痛。馬里諾什麼都沒告訴我,連電話問候都省了。

「我會儘可能向你說明情況。」賴特蹺起腿,雙手拘謹地擱在腿上,纖細的婚戒和弗吉尼亞大學紀念戒在燈光下閃爍,「凱,相信你也清楚,你家發生的事以及隨之而來的尚多內的新聞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真的是滿城風雨。你應該已經充分掌握現況,也能夠理解我將要說的事情的重要性。」

恐懼真是種奇妙的情緒,我一直頗費心思地研究,並且經常對人講述一個最佳實例:你猛地超車並差點撞上前面的車子時,那車裡的駕駛員的反應。驚慌陡然變成激憤,他開始按喇叭、連比帶畫地咒罵,或者像最近常發生的那樣給你一槍,此刻我正絲毫不差地經歷著這一過程,先是驚駭然後憤怒。「我並沒有密切注意那些報道,自然無法理解你所說的重要性。」我回答說,「我的隱私遭受侵犯,還有什麼好理解的?」

「金蘭案和黛安·布雷案引起極大關注,可是遠遠不及這次。謀殺對象可是你。」他說,「你大概還沒看今天的《華盛頓郵報》吧。」

我激動地瞪著他。

「頭版刊登了他被送往東區醫院前躺在擔架上的照片,毛茸茸的肩膀從床單下露出來,活像只長毛狗,當然,臉被繃帶蓋住了,不過還是能看出他長得有多醜。至於那些小報,你應該可以想像,大標題凈是狼人現身里士滿、美女與野獸之類。」他憎惡地說,彷彿這類誇張的報道是猥褻淫穢的,我則成了喚起他和妻子親熱的不堪景象的罪人。我能想像他穿著襪子做愛的情景。我想他可能認為性是一種羞恥,是他崇高的自我用來檢視他人道德的基本準則。據說在公共洗手間,他總是避免當著人使用小便池或馬桶。他還有洗手強迫症。他端坐在那裡說著尚多內的入侵造成我的隱私受侵害,我腦中則飛快閃過這些念頭。

「我房子的照片是不是也刊登出來了?」我必須知道這一點,「昨晚我離家時有幾個攝影記者守在那裡。」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有幾架直升機在那裡盤旋。別人告訴我的。」他回答。這讓我頓時懷疑他又去了我的住處,親眼看見了這個場景。「航拍,」他望著窗外的飄雪,「我想這天氣對他們多少有些妨礙。有好幾輛車在警衛大門口被堵,包括媒體和一些好奇的民眾。你上澤納醫生這裡住倒是好事。事情的發展真是有意思。」他停頓片刻,再次扭頭盯著河面。一群加拿大雁盤旋著,彷彿在等著高塔里傳來號令。「照理說,我應該建議你等這案子開庭後再回——」

「開庭後?」我打斷他。

「我是說,如果案子是由本地法庭審理的話。」他開始透露另一個信息,我自然想到這必定和審理地點的更改有關。

「你是說這案子可能會交給別的法院審理?」我稍加解讀,「還有,『照理說』又是什麼意思?」

「我正要解釋。馬里諾接到曼哈頓檢察官辦公室的一個電話。」

「今天早上嗎?這就是案情的進展?」我極其困惑,「怎麼扯上紐約了?」

「幾小時前的事。」他繼續說,「性犯罪調查處的頭兒,一個名叫傑米·博格的女人——名字夠古怪的。你大概聽說過這人吧,說不定彼此還認識呢。」

「沒見過面,」我回答,「但聽說過。」

「兩年前的十二月五日,星期五,在紐約,」賴特繼續說,「有人發現一名二十八歲黑人女性的屍體,就在上東區第二大道和第七十七街一帶的公寓里。她是一名電視氣象播報員,哦,財經台的。不知道你聽說過這案子沒有?」

我不情願地搜索著記憶。

「那天早上她沒去攝影棚,打電話到她家也沒人接。這位受害者——」賴特從後褲兜掏出一個袖珍皮面記事本翻看,「名叫蘇珊·普雷斯。屍體躺在卧室床邊的地毯上,腰部以上的衣服被撕爛,臉部和頭部遭到重擊,就像墜機事故中的遇難者。」他說著抬起頭看我,「這句是轉述,『墜機』這比喻是博格對馬里諾說的。你以前是怎麼形容的?記不記得有個案子,一群醉酒青少年駕著輛小卡車飆車,其中一個把半個身體探向車窗外,結果不幸撞上—棵樹?」

「扁陷,」我聽著,懶懶地回答,「臉部由於劇烈撞擊而凹陷,比如墜機或高空墜落的案例中臉部先著地的情形。你說兩年前?」我的思緒開始飛馳,「怎麼可能?」

「血腥的細節我就不多說了。」他繼續翻看筆記,「重點是她身上有許多咬痕,雙手雙腿都有,血跡上還黏附著奇怪的淺色長毛,起初被當作了動物毛髮,安哥拉長毛貓之類的。」他抬頭看我,「你在發獃。」

我們一直都認為尚多內抵達美國的第一站是里士滿。支持這個假設的唯一理由是,我們認定他經年蟄居於他那巴黎家族豪宅的地窖,像鐘樓怪人那般。我們還認定他是從比利時安特衛普港乘船而來,這艘船上還載了他弟弟的屍體。難道這點也錯了?我向賴特提出疑問。

「你應該清楚國際刑警的推論。」他說。

「他們認為他利用化名上了『天狼星號』。」我開始回想,「十二月初那艘貨輪在里士滿一靠岸,就有個叫帕斯卡的人下了船前往機場,據稱是應家族急召要回法國。」我複述著上周傑伊·塔利在里昂國際刑警總部所做的簡報內容,「可是沒有任何人目睹他上飛機,他們便推測帕斯卡就是尚多內,他哪兒都沒去,一直藏在里士滿伺機犯案。依你的說法,他在美國進出自如,我們根本無從知道他什麼時候來過、待了多久,那什麼說法都靠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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