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次日早晨我在雜訊中驚醒,心中忐忑地覺得電話響了一整晚。我不確定那是否只是一個夢。一時之間我也想不起身在何處,但漸漸地,可怖的回憶又變得清晰。我起身靠著枕頭,待了半晌。透過窗帘,我感覺到外面陽光又在遠離,只剰一片晦暗。

取下掛在浴室門後的厚絨布晨袍罩上,穿上襪子,我便走出卧室去看還有誰在屋裡。我希望來訪者是露西,果不其然,她和安娜正在廚房裡。俯瞰著後院和藍灰色平靜河面的開闊窗口外,飄過無數細小的雪片。隨風搖曳的光禿禿樹叢在漸次黯淡的天際描刻出暗沉的剪影,鄰家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煙霧。露西一身退了色的運動裝,還是在麻省理工學院修計算機和機器人課程時留下來的,一頭紅褐色短髮像是只用手指隨便捋了幾下。她一臉陰鬱,眼睛充血,神色獃滯,我猜是昨晚酗酒了。

「你剛剛到嗎?」我和她擁抱道早安。

「其實是昨晚到的,」她緊摟著我,「沒忍住。原本只是順道過來看看,想趁著睡前和你聊聊,可是你已經睡了。我不該那麼晚才來。」

「不,」我內心空空的,「你應該叫醒我的。為什麼不呢?」

「那怎麼行。你的胳膊還好嗎?」

「不怎麼痛了。」這並非事實,「你在傑斐遜酒店退房了嗎?」

「還沒有。」露西的表情難以捉摸。她說著往地上一坐,脫下長褲,露出裡面的亮色彈性纖維慢跑短褲。

「我怕我們會被你的外甥女帶壞。」安娜說,「昨晚她帶了瓶凱歌皇牌香檳,我們喝到很晚。我沒準她開車回城。」

我感到一絲隱痛,甚至忌妒。「香檳?有什麼事要慶祝嗎?」我問。

安娜聳了聳肩。她走神了,我感覺她似乎有什麼重要的想法不想讓我知道,也懷疑電話真的響了一整晚。露西拉開外套拉鏈,裡面是裹著她健美身材的藍黑色尼龍慢跑上衣。

「對啊,慶祝,」露西的語氣中隱隱透著酸澀,「煙酒槍械管制局要我請公務假。」

我大概聽錯了吧。公務假幾乎和停職沒兩樣,也是革職的第一步。我瞥了眼安娜,看她是否早已獲悉,但是她和我同樣驚訝。

「我被調往海濱了。」煙酒槍械管制局的人這麼形容停職。「下周我會收到一封信,列出我所有的違紀事項。」露西一臉的若無其事,但我太了解她了。近幾個月甚至幾年來,她身上沸騰翻湧而出的除了憤怒外別無其他,此刻亦如此。「他們會羅列清楚讓我停職的所有理由,給我機會上訴。要不然就這麼認了,然後離職,我也許就會這麼做吧,我才不稀罕呢。」

「怎麼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吧。」我指的是尚多內。

一般而言,當某個探員捲入槍擊事件或遭遇其他嚴重意外時,慣例是立刻發起同事的支持,並將他調往壓力較小的部門,例如從露西目前在職的高危險性的邁阿密卧底工作組調往火災調查組。如果這個探員難以適應變動,上面可能會讓他請一段時間傷假。可公務假則是另一回事,它等於是懲罰,誰都心知肚明。

露西坐在地上,兩腿伸得筆直,兩手在背後撐著地面,頭抬起來望著我。「做了也倒霉,沒做也倒霉,」她不滿地說,「我開槍會受重罰,不開槍照樣受罰。」

「你先是在邁阿密涉入一起槍戰,不久後在里士滿又差點槍殺某人。」安娜陳述事實。至於某人是闖入我家門的連環殺人犯,這並非重點。露西的確有訴諸暴力的不良記錄,這一傾向早在邁阿密那場意外中便顯露無遺。這段慘痛的過往有如低壓鋒般覆蓋下來,使氣氛無比凝重。

「我頭一個承認好了,」露西回答說,「所有人都巴不得給他一槍。你以為馬里諾不想嗎?」她瞪著我說,「你以為那些圍在你屋子四周的警察和探員不想扣扳機嗎?可大家卻把我當成了僱傭兵,當成了濫殺無辜的怪胎。至少他們有這意思。」

「他們認為你需要休息一陣,」安娜愣愣地說,「也許真沒別的用意。」

「不可能。拜託,要是在邁阿密開槍的是個男探員,他早就成英雄了,要是差點槍殺尚多內的是男探員,華盛頓特區的上司們一定會嘉獎他懂得自我約制,而不是因他意圖犯錯而施加懲罰。你怎麼能因為某人意圖做什麼而懲罰他?你又如何證明他的確意圖做那件事?」

「這個嘛,他們總會想辦法證明的。」我以律師和調查員的身份告訴她,同時想起尚多內也曾意圖加害於我。但無論意圖如何,他畢竟沒有真的下手,可以預見他的辯護律師必然會拿這點大做文章。

「隨他們去吧,」露西憤怒而痛苦地說,「他們可以開除我,或者將我調到南達科他或阿拉斯加某個不見天日的小辦公室里蹲著,或者乾脆把我關進某個擠得像爛監聽室的部門。」

「凱,你還沒喝咖啡呢。」安娜試圖緩解緊張氣氛。

「原來是我的錯,都怪我沒喝咖啡,才會把這個早晨弄得烏煙癉氣。」我走向水槽邊的滴漏式咖啡機,「還有誰要?」

沒人回應。我倒了一杯。露西伸展著四肢,看她活動筋骨實在是件愉快的事,動作那麼流暢柔軟,不需刻意賣弄便足以令人驚艷。其實幼年時期的她矮胖又遲鈍,經過數年鍛煉她才把自己變成一台可以回應任何指令的機器,就像她駕駛的直升機那樣。也許得益於巴西血統,她有種幽火之美,卻又魅力四射。她永遠是人們目光的焦點,對此她的反應總是聳聳肩。

「這種天氣你怎麼還能慢跑?」安娜對她說。

「我喜歡受苦。」露西拍了下裝有手槍的腰包。

「我們得仔細研究研究,看看你接著該怎麼做。」咖啡因讓我遲鈍的腦袋恢複了些許明晰。

「我慢跑後要去健身房,」露西說,「會在外面待一陣。」

「苦上加苦。」安娜開玩笑。

我望著外甥女,滿心想著她是多麼優秀,而命運待她又是多麼不公。她從不知道生父是誰,直到本頓出現,她才有了個代理父親,卻還是失去了他,至於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妹妹多蘿茜,則是個極度自我的女人,只會和女兒爭鬥,從不去愛——如果她懂愛的話(我是沒發覺)。露西是我所知道最聰穎深邃的人,可是這並未成就她的好人緣。她一向是個管不住的孩子。此刻望著她如奧運田徑選手般躍出廚房,身上還配著危險的槍械,我忽然想起她四歲半剛上一年級那年,操行被評為不及格的事情。

「操行怎麼可能不及格?」我問多蘿茜。當時她氣呼呼地打電話給我,抱怨做露西的母親有多艱辛。

「她上課時老喜歡講話,打斷其他同學發言,還一直舉手回答問題!」電話那頭的多蘿茜怒氣沖沖,「你知道她的老師在成績單上寫了什麼嗎?這兒!我念給你聽!露西不肯和同學一起讀書玩耍,愛炫耀好表現,而且喜歡拆東西,例如轉筆刀和門把手。」

露西是同性戀者。這或許最令人不甘,因為她永遠無法改變或克服。而之所以令人不甘,是因為它會帶來不公待遇。因此,發現她的這一傾向時,我的心都碎了。我多麼希望她不必受這種苦,我還得承認自己直到現在才能正視它。煙酒槍械管制局絕不會寬貸她,這點她應該早就明白。華盛頓特區的高層不會考慮到她以往的成績,只會戴著充滿偏見和妒意的有色眼鏡評判她。

「這回肯定是陷害。」露西出門後我說。安娜往碗里敲了幾隻雞蛋。「他們想除掉她,安娜。」

她把蛋殼丟進垃圾桶,打開冰箱取出一盒牛奶並查看了保質期。「也有人認為她是英雄。」她說。

「執法機構對女性一向持保留態度,對女英雄是既不獎賞也不處罰。這個卑劣的小秘密從來就沒人敢道破。」我說。

安娜拿餐叉使勁攪拌著雞蛋。

「哪兒都一樣,」我繼續說,「早前我們上醫學院,還得為佔去男性的名額道歉,有些案子則被排斥在外。在醫學院的第一學期,班上只有三名女學生。你們班呢?」

「維也納的情況不一樣。」

「維也納?」我聽了一愣。

「我是在那裡求學的。」她說。

「哦。」對這位摯友的了解如此有限,讓我再度感到羞愧難當。

「我初到這裡時,女性所受的待遇和你所說的完全一樣。」安娜把蛋液倒入平底鍋,嘴角緊抿,「我還記得搬到弗吉尼亞頭幾年的狀況,也記得他們如何對待我。」

「真的,這些我都了解。」

「我比你多活了二三十年呢,凱,你真的沒全見識到。」

煎蛋開始冒熱氣。我倚著操作台喝黑咖啡,心想昨晚露西到達時我要是醒著該有多好,同時懊悔沒能和她多談談。我得知她的消息,經常是在「順便提起」的時候。「她和你談了嗎?」我問安娜,「關於她剛才說的那件事。」

她將蛋皮翻了又翻。「現在想想,我覺得她帶那瓶酒來,應該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件事吧。為這樣的消息舉杯,似乎不太妥當。」她從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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