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將近晚上七點,麥戈文送我到達喜來登飯店,正好亞特蘭大勇士隊也在這裡投宿。許多球迷,不分老少,穿著棒球衣、戴著棒球帽,手持巨幅照片,擠在走廊和酒吧里,等待心目中的英雄為他們簽名。飯店被安保人員駐守著。我走進旋轉門時被一名急切的球迷攔住了。

「你見過他們嗎?」他問我,一邊焦躁地四下張望。

「誰?」

「勇士隊球員啊!」

「他們長什麼樣子?」我問。

我排隊等候辦理住宿登記,只想儘快泡個熱水澡。車子剛在費城南邊堵了兩個小時。五輛轎車和一輛廂型車衝撞成一團,六車道的公路上散落著碎玻璃和扭曲的金屬材料。要到利哈伊郡的停屍間還有一個小時車程。但天色已晚,必須等明天早上再出發了。我乘電梯上了四樓,用塑料門卡刷開電子門鎖,然後拉開窗帘,眺望著特拉華河和停泊在河畔的「莫修魯號」帆船那高聳的桅杆。頃刻間,我已經身在費城,只帶著行李箱、工作箱和錢包。

電話留言信號燈在閃爍,我打回去查看,發現有本頓的留言。他說他也住在這家酒店,等處理完紐約的瑣碎事務便會儘快趕回。我希望他九點左右可以返回。露西把她的新電話號碼給了我,但不確定能否見我。馬里諾也留言說我如果打電話給他,他會儘快回電。費爾丁則通知我,昆恩夫婦又上了當晚的電視新聞,聲稱他們將要控告法醫辦公室和我僭越了教堂和政府的分野,並給他們造成了難以癒合的精神創傷。

我坐在床沿,脫去鞋子。絲襪抽絲了,我把它脫掉扔進垃圾筐里。衣服也因穿得太久緊黏著身體。至於頭髮,我覺得似乎還殘留著燒煮人骨的臭味。

「可惡!」我壓抑著怒氣吼道,「這是什麼樣該死的生活?」

我迅速脫掉外套和襯衫,翻出它們的里襯,平攤在床上。確認房門已鎖後,我將發燙的熱水放滿浴缸,在汩汩流水聲中舒緩著自己的情緒。我在水中滴了些成熟的覆盆子香型泡沬沐浴乳,對和本頓見面一事充滿困惑。怎麼會變成這樣?情人、同事、朋友……種種關係就像沙畫般混淆不清,我們的愛戀則如一幅太過精細的設計圖,色彩繁複微妙,稍有不慎就會滿盤皆輸。我正在擦乾身體時,韋斯利打來了電話。

「抱歉,這麼晚才打電話。」他說。

「你還好嗎?」我問。

「到樓下酒吧坐坐好嗎?」

「要是勇士隊在的話就算了,我不想湊熱鬧。」

「勇士隊?」他問。

「你為什麼不來我房裡?這裡有迷你酒吧。」

「馬上過去。」

他出現時仍穿著那身深藍色套裝和白襯衫。衣服臟皺,鬍子也該颳了,足以見得他這一整天的辛勞。他把我攬進懷裡,我們靜靜擁抱了許久。

「你身上有水果的清香。」他將臉埋在我的發間。

「我們本該在希爾頓海德島的,」我喃喃道,「怎會忽然在費城見面了?」

「一團糟。」他說。

他輕輕推開我,脫去上衣,把它平放在床上,然後走到迷你酒吧前。

「還是喝平時那個?」他問。

「依雲就可以。」

「哦,我需要剌激一點的。」他扭開一瓶尊尼獲加威士忌,「事實上我要來杯雙份的,加冰塊。」

他遞給我一瓶依雲,我看著他拉出桌邊的椅子坐下,然後墊上枕頭舒服地靠在上面。我們遙遙相望。

「又有麻煩了?」我問。

「老問題,每次管制局和聯邦調查局湊在一起辦案就會發生,」他輕啜著威士忌,「真慶幸我已經退休了。」

「你一點都沒有退休的樣子。」我苦笑道。

「這倒是真的。好像嘉莉的案子還不夠我煩似的,現在又要我負責這起謀殺案。老實說,凱,管制局又不是沒有犯罪側寫人員,我認為聯邦調査局根本不應該插手。」

「說些新鮮的,本頓。我同樣想不通他們為什麼介入這起案件,除非他們認為那位死去的女士是某種恐怖行動的受害者。」

「因為這起案件和沃倫頓大火案可能有牽連,」他說,「這個你也知道,況且聯邦調查局費城分局局長打電話讓州警察局知道他們會全力協助只是舉手之勞。就這樣,聯邦調查局介入了,我也來了。早先已經有另外兩名探員趕到了火場,心不甘情不願的。」

「就假設這兩個機構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吧,本頓。」我說,這個話題總會令人牢騷滿腹。

「調査局費城分局派來的那個傢伙將一個九毫米子彈的彈殼偷偷藏在現場,看派比是否能把它找出來。」本頓輕輕搖晃杯里的冰塊,「派比當然辦不到,因為根本沒人教過它找子彈,結果那個探員覺得這很好玩,還打趣說該把它的鼻子送回寵物店修理。」

「笨蛋才會說這種話,」我氣憤地說,「訓練師沒揍他一頓算他走運。」

「所以啊,」他嘆了口氣,「老問題。以前的調査局探員不會連這點常識都沒有,也不會在媒體面前亮著徽章,接手一些無法勝任的調查工作。我覺得很尷尬,不只是尷尬,還有氣憤。那些白痴的菜鳥把我二十五年來建立的聲譽——包括他們自己的——全給毀了……我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凱。」

他啜著酒,迎視著我的目光。

「儘力就是了,本頓,」我輕聲說,「聽起來像陳腔濫調,但也只能這樣了。我們努力不是為了聯邦調査局,不是為了管制局或賓夕法尼亞州警察局,而是為了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受害者。向來如此。」

他喝盡了酒,將杯子擱在桌上。窗外的特拉華河畔燈光炫目,河岸另一側的新澤西卡姆登也是燈火璀璨。

「我認為嘉莉已經離開紐約了。」他凝視著窗外說道。

「令人十分寬慰的想法。」

「其實唯一的根據只是沒有發現任何足以表明她人在紐約的證人或跡象。例如她的錢是怎麼來的?這種人的行蹤通常都是由此敗露的,搶劫、偷竊信用卡,但目前我們還沒發現這類行為。當然這並不代表她沒做,只是計畫周密,而且正按此一步步實施。」

他仍然望著窗外,五官在陰影中如刀削斧刻。他似乎疲憊不堪又絕望沮喪。我起身向他走去。

「上床吧,」我揉著他的肩膀說,「我們都累了,疲憊的時候總會覺得凡事都不順,不是嗎?」

他淡淡一笑,閉上了眼睛。我站在身邊替他按揉著太陽穴,親吻他的後頸。

「每小時收多少錢?」他喃喃道。

「你負擔不起的。」我說。

我們沒有睡在一起,因為房間很小,而我和他都亟需好好休息。我喜歡在清晨痛快地沖個澡,他也一樣。正值熱戀和已歸於平淡之間的差別就在於此。有段時期,我們經常整夜纏綿不休,因為他已結婚,我們實難遏止對彼此的渴念。如今我們可以廝守,內心卻總覺平淡和甜蜜的憂傷。我懷念那份熱情,感覺自己正在老去。

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剛過,本頓和我開車經過市中心的沃爾納特街。天色暗淡,剛被清洗過的街道濕漉漉的。排水道柵板和氣孔冒著熱氣,空氣又濕又冷。一些流浪漢睡在人行道或公園裡,蓋著污穢的毯子;警察局對面一個「禁止逗留」的告示牌下躺著一名看上去已經死去的男子。我開著車,本頓則在公文包里翻找著,他思索著一些我未必理解的專業問題,不時在黃色便箋紙上做筆記。我將車駛入七六號州際公路西段,一路上只見紅色玻璃珠似的汽車尾燈綿延至天際,背後的太陽明晃晃的。

「為什麼會選擇浴室作為起火點呢?」我說,「為什麼不是其他地點?」

「從連環犯案的角度來看,這對兇手顯然具有某種特殊意義,」本頓說著翻到另一頁,「也許是某種象徵,也許出於某種理由,浴室更加方便。我的推測是,如果罪犯是同一人,而起火點又都在浴室,那就的確具有象徵意義。對他來說這代表著某種事物,也許正是犯罪行為的原發點。例如,幼年時期曾在浴室有過特殊遭遇,比如性侵、虐待,或者經歷過某些極度悲慘的事件。」

「可惜監獄無法提供這方面的記錄。」

「問題是,你會發現半數犯人都在名單中。這些人大都在童年時期被虐,成年以後就轉為施虐。」

「而且變本加厲,」我說,「可他們並沒有被殺害。」

「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已經被殺害了。一個人在幼年時遭到毆打、強暴,幾乎相當於被剝奪了生命,儘管肉體仍然存在。當然,這還不足以解釋所有喪心病狂的行為,我掌握的所有知識都不足以解釋,除非你相信人有善惡,就看人們如何選擇。」

「我的確相信。」

他回頭看我,然後說:「我知道。」

「嘉莉的童年呢?對於她作出的選擇,我們又了解多少?」我問。

「她絕不會接受我們的訊問,」他提醒道,「我們也沒有她的精神評估報告,只知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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