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一隻比格犬跑了進來,在鋪滿乾草的地面上嗅嗔聞聞,毫不在意地撥弄著馬蹄刨屑。莫利布朗優雅地將另一條後腿擱在蹄架上,好像正站在美容院等待修指甲。

「休伊,」我說,「這場大火有許多疑點。在火場里發現了屍體,可斯帕克斯的屋裡原本不該有人的。調查那位女性受害人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必須儘力查出她為什麼會在那裡,起火時為什麼沒逃出去。你很可能是火災發生前最後一個去農場的人,我請你儘力回想當天的情景,看能不能記起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找到蛛絲馬跡,哪怕一丁點兒也好。」

「沒錯,」馬里諾說,「例如,你是否看見斯帕克斯在神秘兮兮地打電話或者等人拜訪?是否聽到他提到克萊爾·羅利這個名字?」

道爾起身,又朝母馬的後臀拍了幾下。我本能地和它那強健有力的後腿保持距離。比格犬沖我低吠起來,好像我忽然變成了陌生人。

「過來,小傢伙。」我彎下腰,向它伸出雙手。

「斯卡佩塔醫生,看得出你信任莫利布朗,它知道。至於你——」他朝馬里諾點點頭,「你很怕它們,它們也能感覺得到。哦,我只是隨口說說。」

道爾說著往外走去。我們緊跟其後,馬里諾一路躲在一匹至少有十四個手掌高的馬兒後面,貼著牆壁,蹄鐵匠轉過屋角,來到了他停車的地方。那是一輛後面備有特製丙烷燃料鍛爐的紅色小卡車,他扳動鍛爐把手,藍色火焰瞬間跳出。

「它的蹄子有點缺陷,我必須在上面釘夾子用以固定,就像人類的矯形器。」他說著用鉗子夾起一隻鋁質馬掌,在火焰上加熱。

「如果爐子不太熱,我一般會數五十下。」他說。這時我聞到一股炙烤金屬的氣味。「這種時候數三十下就可以了。不讓鋁的顏色發生變化,只是稍微加熱軟化而已。」

他把馬掌移到鐵砧上,開始鑿孔,然後安上夾子並用鎚子敲平。接著又用研磨機磨平銳部,機器的噪音很像斯特萊克電鋸。道爾似乎在拖延時間,趁機思索該如何應付我們。他對斯帕克斯的忠誠毋庸置疑。

「至少,」我對他說,「這位女士的家人有權知道真相,我必須把她的死訊通知給他們,但首先需要確定她的身份。而他們一定會問我她究竟出了什麼事,因此我必須弄清真相。」

道爾仍沒有回應,我們跟著他回到莫利布朗身邊。見它正踏在剛排泄的糞便上,他氣惱地拿舊掃帚把排泄物掃開。比格犬在一旁閑逛著。

「要知道,馬的撒手鐧就是逃跑,」道爾終於開口了,拉起馬的前腿重新夾在膝蓋之間,「它只想逃走,可你還以為它有多離不開你呢。」他把釘子釘入馬蹄,將穿出蹄面的釘尖敲彎,「如果人被逼到死角,也和它們沒什麼兩樣。」他又補充道。

「但願我沒讓你感覺到挾迫。」我撫摸著獵狗的腦袋。

道爾用夾鉗把鐵釘的釘尖扳彎、敲平,從容思考著答案。

「安靜點兒!」他對莫利布朗喊道,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金屬和糞便味。「問題是,」他敲著圓鐵鎚說道,「你們兩個忽然跑來,認定我會無條件地信任你們,好像自己能立刻學會為這匹馬修馬掌一樣。」

「你的這種感覺也很正常。」我說。

「我沒想過為這匹馬釘馬掌,」馬里諾說,「想都不敢想。」

「它們可以咬住你,把你丟得老遠。馬會踩人,牛愛踢人,用尾巴抽你的眼睛。最好讓它們知道你是老大,不然就麻煩了。」道爾直起腰,揉揉背,回到鍛爐邊去加熱另一隻馬掌。我們一路跟著。

「聽著,休伊,」馬里諾說,「我請求你協助,是因為我認為你會願意這麼做。因為你關心那些馬,也應該關心喪生火窟的人。」

蹄鐵匠從卡車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塊新馬掌來,用鉗子夾著。「我最多只能說說個人想法。」他把馬掌移到火焰上方。

「洗耳恭聽。」馬里諾說。

「我認為這是一樁有計畫的行動,這個女人也參與其中,只是最後沒能逃出來。」

「你認為她是縱火犯。」

「其中的一個,可是運氣不佳。」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我問。

道爾將溫熱的馬掌壓出蹄形。「要知道,斯帕克斯先生的生活方式讓很多人看不慣,尤其像你們這位女納粹之流。」他說。

「我還是不明白你憑什麼認定這位女士會參與陰謀。」馬里諾說。

道爾伸了伸懶腰,又開始轉動腦袋,脖子咔咔作響。

「說不定作案者不知道斯帕克斯先生出國去了。他們找了個女孩打先鋒好裡應外合,一個和他有過一段情的女孩。」

馬里諾和我讓他暢所欲言。

「他不是那種會拒絕別人的人,事實上,我認為他待人太寬厚了,有時反對自己不利。」

研磨聲和金屬敲擊聲像是加重了蹄鐵匠的憤怒,炙熱的馬掌浸入冷水時發出的嘶嘶聲響好似溫和的警告。他沉默地回到莫利布朗身邊,再度坐下安上新馬掌,銼平粗糙之處然後拿出鎚子。母馬稍顯焦躁不安,似乎頗感乏味。

「我還要告訴你們一件事,可以印證我的說法,」他不曾停手片刻,「那個周四我去他的農場時,看見一架直升機在頭頂盤旋,看起來不像在給農作物播撒肥料。斯帕克斯先生和我都忍不住猜想它是迷路了,還是找不到地方降落。那架直升機在空中繞了大約十五分鐘,最後向北飛走了。」

「什麼顏色?」我想起曾在火場附近見過一架直升機。

「白色,像是一隻白色蜻艇。」

「類似小型的活塞式引擎直升機?」馬里諾問。

「我對飛機懂得不多,不過,沒錯,那架直升機的確很小,大概只有兩個座位吧,我猜。機身沒漆編號,很奇怪吧?好像想從空中窺探什麼。」

比格犬半眯著眼睛,把頭靠在我的鞋子上。

「之前你從沒見過那架直升機出現在農場?」馬里諾問。看得出他也記起了那架白色直升機,但似乎對此並無太大興趣。

「沒見過,隊長。沃倫頓對直升機沒什麼興趣,會嚇到馬群。」

「這一帶有一個航空站,常有飛行表演小組,附近還有許多小型私人機場。」馬里諾補充道。

道爾再次起身,「我只是盡量把自己知道的告訴你們。」他說著從後褲袋掏出一條印花手帕抹抹臉,「我已經儘力了。該死,弄得我渾身酸痛。」

「最後一個問題,」馬里諾說,「斯帕克斯是個商界名人,一定也偶爾會用到直升機,例如趕赴機場什麼的。畢竟他那座農場相當偏僻。」

「當然,那些直升機都直接降落在他的農場上。」道爾說。他久久打量著馬里諾,眼裡充滿懷疑。

「他的直升機中,有與你見到的那架白色直升機相似的嗎?」馬里諾又問。

「我說過了,我從沒見過那架直升機。」道爾瞪著我們。莫利布朗則在跟自己的繩套纏鬥著,露出污黃的長牙。

「還有,」道爾說,「要是你們想為斯帕克斯先生羅織罪名,以後請別來煩我。」

「我們不想給任何人羅織罪名,」馬里諾反駁說,「只想知道真相。就像他們說的,真相會說話。」

「這倒是個好消息。」道爾說。

開車返回時我心事重重,在腦中細細梳理得知已久和剛才聽到的種種信息。馬里諾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距離里士滿越近,他的情緒就越低落。駛入他的車道時,他的呼叫器響起。

「直升機的事太突兀了,」他說話時我正把車停在他的卡車後面,「或許根本沒什麼實質意義。」

當然有這種可能。

「又怎麼了?」他拿起呼叫器,瞟了眼上面顯示的電話號碼。「可惡,又出事了。你最好和我一起進屋。」

我很少進入馬里諾的房子,上一次好像還是在感恩節時,我拿著自製麵包和一盒特製燉肉前去探望他。當然,那時他已經掛了滿屋子的奇特裝飾,一串串彩燈閃閃爍爍,還擺了好幾棵聖誕樹。有一列繞著飄雪小鎮打轉的電動火車至今讓我記憶猶新。那次,馬里諾用酒精濃度為百分之五十的弗吉尼亞閃電私釀酒調配了蛋酒。老實說,那天我實在不該開車回家。

此刻他的屋子則顯得昏暗單調。絨毛地毯中央擺著他最愛的躺椅,火爐上方的架子上陳列著多年來贏得的保齡球獎盃。大屏幕電視或許是屋裡最高級的一件傢具了。我陪他進了廚房,一眼看見油膩的爐子、堆滿了的垃圾桶和水槽。趁他打電話時,我打開熱水,蘸濕海綿開始四處擦洗。

「你不必這樣。」他輕聲對我說。

「總得有人做。」

「喂,」他對著話筒說,「我是馬里諾。什麼事?」他仔細聆聽了一陣,眉頭深鎖,臉色緋紅。氣氛忽然緊張起來。我開始洗碗盤,數量還真不少。

「他們査到了什麼程度?」馬里諾問,「不,我是說,他們確認機位了嗎?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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