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將近午夜,我開車慢行至小區崗哨前,保安攔住了我。這似乎不太尋常,我立刻開始擔憂他會告訴我,我的防盜警報器在半夜響了,或者有奇怪的人從我門前開車經過,窺探我是否在家。馬里諾已在車裡睡了一個半小時,在我搖下車窗時終於醒了。

「晚安,」我對保安說,「你好嗎,湯姆?」

「我很好,斯卡佩塔醫生,」他彎腰湊近我的車,「在下午一個小時里,你家裡發生了一點情況,我試著和你聯繫,可你不在家。」

「發生什麼事了?」我的腦海中已浮現出各種可怕的意外。

「兩個送比薩的外賣員幾乎同時出現,接著來了三輛計程車要接你去機場,幾乎一輛接一輛,還有一個傢伙想把那種工地上使用的大型垃圾箱放到你的院子里。由於聯繫不上你,我就把他們都打發走了。他們說是你打電話要求的。」

「我沒打過這樣的電話,」我極力掩飾內心的詫異,「是從幾點鐘開始的?」

「哦,那輛載著垃圾箱的卡車大約是下午五點鐘到的,其他的都在那之後。」

湯姆年紀大了,萬一小區真的面臨危險,或許他也束手無策。但他熱心又敬業,警惕性強,充滿鬥志,一向對我呵護有加。

「你記下那些人的公司名了嗎?」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馬里諾大聲問。

「達美樂和必勝客。」

湯姆豐富的表情隱藏於棒球帽帽檐形成的陰影下。

「計程車分別是科羅尼亞、梅特洛和耶羅這三家公司的,工程公司是弗里克。我分別打了電話詢問,他們都有以你的名義進行的電話預約,斯卡佩塔醫生。我全都記下來了,包括打電話的時間。」

湯姆從後褲袋裡掏出一張便條紙遞給我,難掩興奮。今晚他扮演了不同以往的重要角色,彷彿深受鼓舞。我打開車內燈,和馬里諾一起查看那張清單。計程車和比薩外賣的預約電話是在十點十分到十一點之間打的,垃圾箱的預約電話則是中午過後打的,特別指定在傍晚送達。

「我親自打電話詢問達美樂公司。接電話的是個年輕人,他說是你打電話要他們把一個脆皮大比薩送到門口,你會自己出來取。他的名字我也記下了。」湯姆驕傲地說完,又問:「這麼說這些電話都不是你打的,斯卡佩塔醫生?」

「沒錯,先生,」我回答,「如果晚上還有人找我,請立刻打電話通知我。」

「還有我,」馬里諾說著在一張名片上寫下他的住宅電話,「多晚都沒關係。」

我伸手將馬里諾的名片遞出車窗,湯姆顯得非常警惕,儘管馬里諾已不知在這個小區出入過多少次。

「沒問題,隊長,」湯姆連連點頭,「遵命,長官,只要有可疑的人出現,我會馬上通知你,必要時會把他扣在這裡,等你趕到。」

「不必這樣,」馬里諾說,「送比薩的外賣員什麼都不知道。而萬一遇到真正的危險人物,恐怕也不是你能應付的。」

我知道他是指嘉莉。

「其實我身手相當敏捷,但我答應你,隊長。」

「你處理得非常好,湯姆,」我稱讚道,「真不知該如何感謝你。」

「這是我的職責。」他按下遙控器,升起橫杆讓我們通過。

「你怎麼看?」我問馬里諾。

「某個渾蛋在向你挑釁,」在街燈的照映下,馬里諾的表情顯得十分凝重,「存心讓你擔驚受怕,而且效果相當不錯,可以這麼說。」

「你不會認為嘉莉……」我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我也不知道,」他說,「但任何結果都不會讓我感到意外,你的鄰居也不是第一次上報了。」

「要是能査出這些電話是不是在本地打的就好了。」我說。

「老天,」我將車駛入門前車道,在他的車後停車時他說,「但願不是本地電話,除非有人在對你搞惡作劇。」

「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我熄掉引擎。

「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在你家睡沙發。」馬里諾打開車門。

「不用了,」我說,「我沒事。只要沒有人再把工地用的垃圾箱送來,我的鄰居們可不需要這個。」

「我實在不理解你幹嗎非要住在這裡不可。」

「你當然理解。」

他掏出一根香煙,並無離開的意思。「是啊,因為這裡的安全設施非常完備。該死,說得像真的一樣。」

「如果你不想開車,我很樂意讓你睡我的沙發。」我說。

「讓誰,我嗎?」他點燃香煙,朝敞開的車門外吐了口煙霧,「我不是在擔心自己,醫生。」

我下車站在車道上等他。黑暗中,他的身影顯得高大而疲意。我心頭一震,忽然被一股感傷席捲。馬里諾孤單一人,生活中又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暴力案件和一段段糟糕的戀情,內心必定十分凄苦。我可能是唯一與他交情甚久的人,而即使我儘可能保持禮貌,也並非總是溫柔可親,我做不到。

「別這樣,」我說,「我為你調一杯好酒,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有點害怕一個人待著,擔心又有送比薩的或計程車找上門來。」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他裝出一副冷靜的職業口吻說。

我打開門鎖,關閉警報器。不久後,馬里諾就手握一杯加冰的原品博士波本威士忌癱倒在客廳那張鋪好墊子的沙發上。我為他準備了一床舒服的床單和柔軟的棉毯,然後與他坐在黑暗裡談天。

「你想過我們最後或許會輸嗎?」他睡意朦朧地喃喃道。

「輸?」

「所謂好人有好報,這話究竟有幾分可信?對某些人來說根本不是這樣,例如那個慘死在斯帕克斯農場大火里的女人。好人會有好報?才怪,醫生,他媽的門兒都沒有。」他像病人那樣半躺著,喝了口波本,沉重地喘息著,「我想提醒你,也許嘉莉認為她才是最後的贏家,她在柯比療養中心花了他媽的五年時間來考慮這個。」

每當馬里諾疲倦或喝醉時就會頻頻說「他媽的」。這個詞確實可以發泄情緒,但是我向他解釋過很多次,並非每個人都能忍受它的粗俗,更有些人只看得到它的字面意思。至於我自己,從來不會聯想到這個詞的性意味,這不過是一種表達方式罷了。

「如果她這種人贏了,未免太沒有天理,」我抿一口勃艮第紅酒,輕聲說道,「我絕不會這麼想。」

「不切實際。」

「不,馬里諾,這是信念。」

「是啊,」他又吞了口波本,「信念個屁。知道我見過多少死於心臟病或因公殉職的警察?你認為他們中有多少人抱持著信念?或許每個人都信念堅定,沒一個認為自己會死,醫生。你和我就不這麼認為,無論我們見過多少先例。我的身體糟透了,不是嗎?你以為我不知道自己每天都在邁向死亡?我改得了嗎?無所謂了,我就是這麼個離不開牛排、威士忌和啤酒的大老粗,我他媽的早就不在乎那些醫生的警告了。所以,說不定哪天我兩腿一蹬就回老家了,你知道吧?」他聲音沙啞地感傷道,「一堆警察參加我的葬禮時,你會告訴你的下一任合作者別重蹈我的覆轍。」

「馬里諾,快睡,」我說,「你明知道我不會這麼想。我完全無法想像如果你出了意外我該如何是好,你這個大白痴。」

「當真?」他似乎開心了些。

「你知道我怎麼想。」我說。我已精疲力竭。

他喝光了波本酒,輕輕搖晃著杯里的冰塊。我裝作沒看見,他不能再喝了。

「你知道嗎,醫生?」他有些口齒不清,「雖說你他媽的是最麻煩的一個,我還是很喜歡你。」

「謝了,」我說,「明早見。」

「已經是早上了。」他仍搖著冰塊。

「快睡吧。」我說。

直到凌晨兩點我才關掉床頭燈,所幸這個周六輪到費爾丁去停屍間值班。將近九點我打起精神下了床。庭院里的鳥群聒噪著,太陽像興奮地玩著彈球的小孩一般不停地將陽光彈向大地,不鏽鋼廚具像鏡子似的閃閃發亮。煮咖啡時我忽然又想起那些下載到電腦里的文件。我想盡量拂開這些紛亂的思緒,想拉開百葉窗享受清晨的氣息,但嘉莉的臉龐再度浮現眼前。

我到客廳探看馬里諾。恰如他的生活方式,他睡覺時也在頑強地抗拒自己龐大的身軀,彷彿將其視作仇敵。毯子已被踢落在地板上,枕頭被壓得扁平,床單裹繞在兩腿間。

「早。」我說。

「太早了吧。」他含糊地嘟囔著。

他轉了個身,一把抓起枕頭塞到頭下。他穿著藍色平角內褲,過短的汗衫難掩凸起的腹部。我一直很在意自己的身材,也很佩服男人能夠不像女人那樣為肥胖感到難為情。如果穿衣服時感覺腰部略緊,我的脾氣和性情總會隨之變得乖戾。

「再多睡一會兒吧。」我說著伸手替他蓋上毯子。他立刻像只受傷的野熊般開始打呼。我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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