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開車回家的途中,暴雨傾盆,如千萬支鐵釘砸向地面,前方一片模糊。我沒開收音機,這一整天,我聽夠了新聞,或許又將度過一個難熬的不眠之夜。有兩次我不得不將車速減到三十英里,讓這輛龐大的賓士車像賽艇般滑過水窪,西卡瑞街路面上的坑洞像一個個木桶般盛滿積水。在暴雨中,只有閃爍的紅藍警告燈發出「小心慢行」的警示,提醒過往車輛。

將近十點鐘,我終於將車駛入家門。看見車庫旁的影像感測器沒有亮燈,我心中一陣恐慌。四下一片死寂,隆隆的引擎聲和雨聲彷彿是我在世間尚存的唯一證明。我久久忖度,不知該打開車庫門還是掉頭離去。

「瞎緊張。」我摁下感測器按鈕,自我暗示。

車庫門沒有動靜。

「可惡!」我匆匆倒轉車頭,來不及分辨車道、道旁磚和矮樹叢。被車擦過的那棵矮樹應該沒有受傷,但車子駛離門口時一定輾壞了一片草坪。我看見屋裡的幾盞電燈和玄關的燈已在自動開關作用下亮起,但門前台階兩旁影像感測器的指示燈仍是一片黑暗。我反覆說服自己,是天氣原因造成了斷路器跳閘。

我打開車門,雨水頓時掃進車內。我抓起錢包和公文包衝上門前台階,打開門鎖時早已全身濕透。屋裡一片寂靜,門邊按鈕上的燈光閃爍不定,表示防盜警報器也出了故障,可能也是電壓不穩而導致的。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我不停地打著哆嗦,怕得要命,一動不動地呆站在玄關處,任由雨水滴落在硬木地板上,同時迅速在腦海里翻找離我最近的那支槍的位置。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把格洛克手槍放回廚房餐櫃的抽屜了。果真如此的話,那裡比位於屋子另一端的書房或卧室近得多。風雨敲擊著四周的石牆和窗戶,我凝神靜聽,確認周遭是否有樓梯嘎吱作響或行走在地毯上的腳步聲。極度驚慌中,我將公文包和錢包拋在地上,迅速跑進廚房,差點因鞋底濕滑摔倒在地。我拉開餐櫃右邊最底部的抽屜,一把抓起格洛克手槍,幾乎尖叫出聲。

我在屋裡四處搜尋,打開每個房間的燈,確認沒有不速之客;接著檢査車庫的保險盒,將跳開的斷路器扳合,又重新設定了警報器密碼,最後給自己倒了杯加冰的黑林愛爾蘭威士忌以舒緩情緒。我打電話到沃倫頓的約翰遜汽車旅館,露西不在那裡,於是我又打到她位於華盛頓特區的公寓,接聽的是珍妮特。

「嗨,我是凱,」我說,「希望沒把你吵醒。」

「你好,斯卡佩塔醫生。」珍妮特說。無論我提醒多少次,她總是不肯直呼我的名字。「不打擾,我正在喝著啤酒等露西回來。」

「哦,」我失望地說,「她正從沃倫頓向家趕嗎?」

「剛上路不久。你真該看看這間屋子,堆滿紙箱,亂得可怕。」

「你打算怎麼熬過去呢,珍妮特?」

「還不知道,」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算是適應期吧。天知道,我們以前也經歷過適應期的。」

「我相信你會安然度過。」

我啜了口威士忌,自己都難以信服這樣的說法。但此刻能聽見溫暖的人聲,已讓我心懷感激。

「我剛結婚的時候——很多年前的事了——東尼和我為了工作各自奔波,」我說,「但我們還是想方設法給彼此留出時間,重質不重量的時間。那種生活方式其實還不錯。」

「可你們還是離婚了。」珍妮特禮貌地指出。

「那是後來的事了。」

「露西到家至少還得一小時,斯卡佩塔醫生。有什麼話需要我轉告嗎?」

我猶豫起來,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還好吧?」珍妮特說。

「事實上,不太好,」我說,「我猜你大概還沒聽說,露西應該也不知道。」

我約略說明了嘉莉給媒體寄信的事。珍妮特始終未發一言。

「我告訴你是希望你有心理準備,」我補充道,「你明天可能就會在報上看到這則新聞,說不定今天的晚間新聞就會報道。」

「確實應該先告訴我,」珍妮特輕輕地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一進門我就告訴她。」

「請她給我回電話,如果不是太累。」

「好的。」

「晚安,珍妮特。」

「不,無法晚安,」她說,「這幾年來,我們的生活被那個女人攪得一團亂,狀況百出,我他媽的受夠了!抱歉我說了粗話。」

「我也說過。」

「老天,當時的情況我很清楚!」她哭泣起來,「嘉莉牢牢控制著她,露西根本無法招架。天啊,那時她還不過是個孩子。這個天才兒童應該在學校多待幾年,而不是跑去該死的調査局進行什麼實習。沒錯,我現在還是聯邦調査局的人。但我看得一清二楚,她沒有得到應有的對待,正是這讓嘉莉有機可乘。」

我已經喝掉了大半威士忌,但喝再多都無法撫平此刻的心情。

「其實她沒有必要難過,」我第一次聽到珍妮特如此坦率地談論她的愛人,「不知她告訴過你沒有,她已經看了兩年心理醫生,雖然這不是她想做的,斯卡佩塔醫生。」

「我很高興你告訴這個消息。」我不動聲色地說,「她沒告訴我,但我並不驚訝。」我的語氣冷靜客觀,內心卻陣陣絞痛。

「她曾企圖自殺,」珍妮特說,「不止一次。」

「我很髙興她去找人協助。」我勉強擠出這麼一句,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我感到震驚,露西為什麼不來找我?

「許多成績斐然的人都有過非常不堪的經歷,」我說,「我真的很高興她主動採取了措施。她接受藥物治療了嗎?」

「安非他酮,百憂解會產生副作用,讓她忽而沮喪,忽而又異常興奮。」

「哦。」我幾乎說不出話。

「她不能承受更多壓力和挫折了,」珍妮特說,「你不明白那種感覺。每當她遭到打擊後,總是會頹喪好幾周,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前一分鐘是陰鬱的可憐蟲,下一分鐘卻成了太空飛鼠。」

她手持話筒,長長吁了口氣。我很想知道露西那位心理醫生的名字,又不敢問。我擔心露西患有尚未確診的躁鬱症。

「斯卡佩塔醫生,我不希望她……」珍妮特哽咽起來,「我不希望她死。」

「不會的,」我說,「我向你保證。」

結束談話後,我衣著整齊地在床上坐了好久,由於剛才受到的巨大衝擊無法入睡,憤怒和傷痛讓我無法自持地流下淚來。沒有人能像露西那樣輕易地讓我傷心,這點她自己也十分清楚。她總有本事令我痛徹心扉,而珍妮特剛才的一席話則是從未有過的致命一擊。我想起蒂恩·麥戈文在我辦公室談話時的態度,似乎連她都對露西的困境十分了解,難道露西寧願向她傾訴,卻不願對我透露半句?

我一直在等露西的電話,但她始終沒有打來。午夜時分,始終沒有聯繫的本頓打來了電話。

「凱?」

「聽說了嗎?」我急切地問,「關於嘉莉的事?」

「我知道她寫了信。」

「該死,本頓,真讓人憤怒。」

「我在紐約,」他說,我又是一陣錯愕,「聯邦調査局緊急召我過來。」

「也好,這是應該的。只有你最了解她。」

「這是我的不幸。」

「真高興你在紐約,」我大聲說,「感覺那裡倒安全得多。這麼說是不是很諷刺?紐約竟然也有安全的時候。」

「你正在煩惱,對嗎?」

「你覺得她會在哪裡?」我攪著玻璃杯里溶解的冰塊。

「我們查出她最後這封信是從郵政編碼為一〇〇三六的地方寄出的,也就是時代廣場。郵戳日期是六月十日,就在昨天,周二。」

「正是她脫逃那天。」

「沒錯。」

「調査局還不清楚她是怎麼逃出去的?」

「是的,還不清楚,」他說,「似乎是游泳渡河的。」

「不,不是那樣,」我疲倦又氣惱地說,「一定有人協助,她最擅長指使別人替她賣命。」

「側寫小組接到的電話沒完沒了,」本頓說,「顯然,她寄了一大批信,幾乎各大報紙都收到了,包括《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

「然後呢?」

「這則新聞太勁爆了,他們必定不捨得放棄,凱。緝捕她時,有關新聞幾乎和當年郵包炸彈客或連環殺手庫納南一樣吸引眼球,現在她又主動寫信給媒體,還可以再熱炒一陣,他們恐怕會連她的購物單和打嗝次數都照登不誤。對媒體來說,她是個寶庫,無數雜誌封面和電影劇本在等著她。」

「我不想再聽了。」我說。

「我想你。」

「真希望此刻你在我身邊,本頓。」

我們互道了晚安。我拍松背後的枕頭,很想再喝一杯威士忌,猶豫再三還是作罷。我猜測著嘉莉可能釆取的行動,但思路最後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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