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當晚我回到里士滿,無精打采地準備了晚餐。三個本頓的電話留言我一個未回。我有種奇特的感覺,有種末日將至的哀傷,同時又沒來由地亢奮,我跑到院子里拔草,剪下玫瑰裝飾廚房——我選了含苞的粉紅色和黃色玫瑰,一直忙碌到天色漸暗。在暮色中出門散步時,我希望自已有一條狗。這是我痴想許久的事情——關於狗的品種和領養它的種種可能。

我很想養一隻無法參加比賽、被人救出賽狗場、退休了的靈緹。當然,我的生活允許自己養寵物的可能性很小。我正浮想聯翩,一個鄰居帶著—只小白狗走出他那棟氣派的石質宅邸。

「晚安,斯卡佩塔醫生。」鄰居一臉嚴肅地向我招呼,「這次你會在城裡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我仍在幻想我的靈緹。

「我聽說火災的事了。」這位已退休的外科醫生搖了搖頭,「可的肯尼斯。」

「原來你也認識他。」

「是啊。」

「太遺憾了。你養的是什麼狗?」

「它是只素食狗,聰明極了。」鄰居說。

他繼續走著,邊掏出一支煙斗點燃,無疑,他的妻子不准他在屋裡吸煙。我行經鄰居們的住所。這些房屋大同小異,不是磚造就是灰泥建造,都不算老舊,似乎正與小區後方那條緩緩流淌的河流相契合。兩百年來,這條河始終以不變的速度流經岩岸,里士滿這座城市幾乎不曾改變過。

我走到上次韋斯利和我賭氣後散心的地點,在那棵樹下久久佇立。空中的老鷹和河裡的岩石漸漸融入昏暗的天色,我依然呆立著凝望鄰居:窗口透出的燈光,思索肯尼斯·斯帕克斯究竟是兇手還是受害者,不覺間竟在原地待了許久。忽然一陣腳步聲從背後的街道上傳來,我猛一回頭,緊緊抓住掛在鑰匙串上的辣椒水防身噴霧。

馬里諾龐大的身軀出現在眼前,他的聲音隨之響起,「醫生,你不該這時候跑出來亂逛。」

我驚訝得甚至忘了指責他干涉我的行動。!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我問他。

「你的鄰居告訴我的。」

對此我並不在意。

「恰巧遇上的,」他說,「在去你家的路上。」

「馬里諾,你就不能讓我清靜一下嗎?」我剋制著心中的惱火,知道他也是為我著想。

「暫時辦不到,」他說,「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我想你最好先坐下來。」

我的第一反應是露西出事了。我時常認為總有一天會從別人口中聽到她的死訊,思緒頓時崩裂成千萬殘片,渾身癱軟,搖晃著攀住馬里諾的肩膀。我無法思考無法言語,靈魂遠遠飛離了身體,墜入深不可測的可怖旋渦中。馬里諾趕緊抓住我的手臂。

「老天,」他大叫,「我先扶你進車裡坐下再說吧。」

「不,」我需要立刻知道,「露西怎麼了?」

他躊躇著,似乎有些困惑。「露西可能還不知道,除非她看了新聞。」

「知道什麼?」我的血液激蕩不止。

「嘉莉·格雷滕從柯比療養中心逃出來了,」他說,「今天下午的事。直到集合女犯去吃晚餐時才發現。」

我們走向他的車子,他的恐懼變成了憤怒。

「而你,竟然跑來這種黑黢黢的地方,身上只帶著一串鑰匙,」他繼續說,「該死,真他媽的不應該!以後絕不許這樣,聽見了嗎?我們還不知道那個臭娘們的下落,可有件事我很確定,只要她逃脫在外,你就不可能平安無事。」

「這世上沒有誰是絕對安全的。」我喃喃著爬進他的車,忽然想起本頓正獨自待在海邊。

嘉莉·格雷滕對他的怨恨比對我的更甚,至少我這麼認為。本頓側寫出她的犯罪檔案,擔任這場追捕競逐的四分衛,最終導致她的被捕和鄧波爾·高特的死亡。本頓設法杜絕嘉莉侵入調查局計算機系統且成效卓著。

「她有沒有可能知道本頓在哪裡?」在馬里諾開車送我回家的途中,我問,「他正獨自住在島上的度假中心,說不定不帶槍支就跑到沙灘上散步,根本不會想到或許有人正窺伺著他……」

「是啊,就像我認識的某人一樣。」馬里諾打斷我。

「說得好。」

「本頓應該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會打電話告訴他,」馬里諾說,「我想嘉莉·格雷滕不會知道你在希爾頓海德島有個度假小屋。露西把你所有的小秘密告訴她時你還沒買那間小屋。」

「這麼說太不公平,」我抗議道,他將車開進我屋前的車道後剎車,「露西不是故意的,她從沒想過背叛我或者傷害我。」我拉起車門把手。

「到了這種地步,她有心無心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將煙霧吐出窗外。

「嘉莉怎麼逃出來的?」我問,「柯比療養中心在島上,相當偏僻。」

「沒人知道。大約三小時前,她本該和那些可愛的女囚犯們一起吃晚餐的,警衛卻發現她不見了,忽然就沒了人影。一英里外的地方有一座舊人行橋,跨越東河到對岸的哈萊姆區。」他把煙蒂丟在我的車道上,「他們能想到的唯一逃脫路徑就是從那個方向離開小島。到處部署了警力,也派了直升機搜索,以防她還藏在島上。但我認為這不太可能。我想她策劃這次越獄已經有一段日子了,時間算得很准。她不久就會跟我們聯繫的,等著瞧吧。」

我忐忑地走進屋子,仔細檢查每一扇門並設定防盜警報器,接著做了件很少會做且令自己相當不安的事情。我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九毫米口徑格洛克手槍,緊握著它進入每個房間,鎖好樓上樓下的所有柜子。我心臟狂跳,如今的嘉莉·格雷滕儼然變成了一個擁有超能力的怪物。我幻想她侵入我的保安系統,趁我毫無防衛時忽然從暗處衝出。

我的兩層石屋似乎是安全的。我端著杯勃艮第紅酒走進卧室,穿上睡袍,撥電話給韋斯利。他沒來接聽,我心中泛起一陣涼意。將近午夜時我又打了一次,依然無人應答。

「老天。」我自言自語。

柔和的燈光拉出化妝台和古董桌的陰影,都是些古舊暗沉的橡木傢具,我喜歡歲月鍥刻其上的縫隙和時光流逝的痕迹。從百葉窗鈷進的微風拂動淡玫瑰色的窗帘,一動一靜都令我感到莫名的心煩意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的心逐漸被恐懼奴役,只得努力壓抑有關嘉莉·格雷藤的種種意象。我期待著本頓的電話,說服自己他安然無恙。我想好好睡一覺,便開始讀謝默斯·希尼的詩,不久便在思緒流連於《誘餌》的詩句之際沉沉入睡。凌晨兩點二十分,電話響起,我的書滑落在地上。

「斯卡佩塔。」我對著話筒大喊,心臟怦怦直跳,這是我每次在夢中被驚醒時必有的現象。

「凱,是我,」本頓的聲音,「抱歉這麼晚打擾你,但我猜你可能在找我。我的電話答錄機不知怎麼出故障了,真是不巧。我出去吃晚餐,然後在海邊散步兩小時,思考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經接到消息了。」

「是的。」我再次警覺起來。

「你沒事吧?」他說,他對我太過了解。

「今天晚上我幾乎把整棟房子翻了兩遍才上床睡覺。我隨身帶著槍,把所有柜子和窗帘都檢查過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做。」

「感覺像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到炸彈郵件了。」

「不,不是這樣的,凱。我們不確定是否真會有人找上門來,也不確定在什麼時候或用什麼方式。要是知道就好了。這正是她的把戲,故意讓我們亂猜一通。」

「本頓,你也知道她對你的態度,我不喜歡你獨自待在那裡。」

「你要我回家嗎?」

我想了想,沒有找到答案。

「我這就去開車,」他又說,「如果這真是你希望的。」

我告訴他在肯尼斯·斯帕克斯起火的住宅中發現屍體的事,以及我,這位報業大亨在胡特農場會面的經過,話題始終不離這起案子。我將原委一一道來,他只是專註地聆聽。

「總之,」我對此作結,「這起案件既古怪又複雜,要做的事很多,可你沒有必要犧牲寶貴的假期。馬里諾說得對,我們沒有理由懷疑嘉莉·格雷滕知道我們在希爾頓海德島有間度假小屋,也許你待在那裡還更安全,本頓。」

「我倒希望她來找我,」他的聲音緊繃,「我會用西格手槍迎接她,正好了結整件事情。」

我知道他這想法是認真的。但果若如此,這將是她製造的最大災難。訴諸暴力不是本頓的作風,他也一向不許自己的良知和心靈籠罩在他緝捕的那些惡棍的陰影中。他的話讓我產生了罪惡感。

「你察覺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了嗎?」我難過地說,「我們坐在這裡談論著要給她一槍、送她上電椅或替她注射一針毒劑。她果真把我們操控於股掌之間了,本頓。因為我不得不承認,我希望她死的想法壓倒一切。」

「我想我還是回去更好。」本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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