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清晨在大地初染朦朧的藍色曙光時降臨。我四點起床,韋斯利也醒了,決定和我一起出門。我們匆匆親吻,幾乎沒有對視一眼就急忙鑽進各自的車裡。倉促道別總是要比難捨難分容易得多。只是在我沿西卡瑞街開往胡格諾橋的途中,一股莫名的沉重漫上心頭,我忽然間難過不安起來。

根據以往的慘痛經驗,這周內我幾乎不可能見到韋斯利了,當然也別想好好休息、看書或者睡覺。火災現場的處理工作向來棘手,光是一個大人物陳屍於華盛頓特區的豪華卧室便足已帶來無休止的政治困擾和無盡的公文往返。死者知名度越高,我必須面對的媒體壓力也就越大。

眼科醫療中心仍然一片昏暗。這裡並非醫學研究機構,也非因尊崇某個姓Eye的贊助者而得名。我一年裡總要來幾次,校正眼鏡度數或檢查視力。每次在這裡停車我都有種奇怪的感覺,因為我經常在附近的空地乘直升機飛往災難現場。熟悉的聲音穿越大片黑暗樹林由遠及近,我打開車門,彷彿看見焦黑的骨頭和牙齒散落在瓦礫灰燼當中,斯帕克斯的鮮亮套裝和堅定面孔如在眼前,一股濃霧般的寒意令我心頭一震。

直升機蝌蚪狀的剪影從殘缺的月亮下方掠過。我拿起防水背包和那隻刮痕累累、裝滿各種法醫檢驗器材、照相機等必需品的銀色哈里伯頓鋁箱。行駛在胡格諾路上的兩輛轎車和一輛小貨車忽然減速,司機們好奇地望著那架在晨曦中低空飛行、即將降落的直升機,甚至將車泊在停車場,特地下車看著直升機螺旋槳掀起的氣流低掃電線、水坑、泥土,捲起陣陣沙塵,目瞪口呆。

「一定是斯帕克斯來了。」一個開著普利茅斯汽車在塵土中趕到的老人說。

「也許是運送捐贈器官的。」小貨車司機迅速瞥了我一眼說道。

他們的對話有如枯葉飄落地面。黑色的貝爾「遠程突擊隊員」精準優雅地定點迴旋後緩緩降落。駕駛員露西,也就是我的外甥女,在一片被降落燈照得青白的草浪中巧妙地穩住了機身。飛機的樹脂玻璃窗顏色很深,讓人無法看清艙內情況,我拎起行李走了過去,拉開後門,一眼便認出伸出壯碩手臂來接行李的人。我登上直升機。此時,越來越多的車輛減速觀望這出平日難得一見的場景。金色曙光已流過天空,漸染林梢。

「我正在想你到底去哪兒了。」我關上機門提高音量大喊,試圖蓋過螺旋槳的噪音。

「機場。」彼得·馬里諾回答,「那裡比較近。」

「一點兒都不近。」我在他身邊坐下,說道。

「至少那裡有咖啡和洗手間。」他說。我知道那並非他的真正理由。「看來本頓得一個人去旅行了。」他補充道。

露西拉滿油門,螺旋漿加速旋轉起來。

「告訴你吧,我有種感覺,」直升機亮燈起飛時他粗暴地說,「這回肯定有大麻煩。」

馬里諾的專長是死亡調査,雖說他極度怕死。他不喜歡飛行,尤其害怕搭乘沒有乘務員或機翼的飛機。被揉得皺巴巴的《里士滿時報快訊》縮在他的膝頭。他不肯俯瞰疾速後退的地面,和那如巨人般正緩緩從遠方地平線上聳立起來的城市。

報紙的頭條正是關於那場火災的報道,配有一張濃煙籠罩的火災現場航拍照片。我仔細讀了一番,但沒什麼新發現,因為這則報道主要圍繞肯尼斯·斯帕克斯未經證實的死亡和他在沃倫頓的財富與名聲打轉。我從不知道他擁有這麼一大群馬匹,一匹名叫「風」的馬甚至參加過肯塔基馬賽,這匹馬身價一百萬美元,著實不菲。但我並不驚訝。斯帕克斯一直是個投資冒險家,自負且極具野心。我把報紙放在對面座椅上,瞥見馬里諾的安全帶鬆脫了,拖在地上沾滿灰塵。

「萬一在你沒系安全帶時忽然遇上猛烈的氣流,怎麼辦?」我在引擎噪音中大喊。

「那就打翻咖啡了。」他挪正腰間的槍支,卡其褲褲管綳得就像快爆裂的香腸。「雖說你處理過那麼多屍體,或許有一點還不明白,那就是萬一這隻大鳥真的往下掉,醫生,安全帶可沒什麼用,就連安全氣囊都救不了你,如果我們有那東西的話。」

事實上,馬里諾討厭腰部受到任何朿縛,總是將腰帶系得很低,我時常驚訝他的臀部竟可以撐住褲子使它不至掉落。他從油膩的紙袋裡抓出兩塊哈迪斯甜麵包,發出一陣窸窣聲響。他的襯衫口袋裡鼓鼓囊囊地塞著一包煙,臉色依然是典型的高血壓癥狀,通紅通紅的。我從故鄉邁阿密搬來弗吉尼亞之初,他還是刑事組的警探,生就惹人厭的乖戾脾氣。我還記得我們最初在停屍間里的幾次談話,他稱我為斯卡佩塔女士,對我的同事大呼小叫,直接拿走任何想要的證物。他曾因拿走沒貼標籤的子彈而惹惱我,也曾戴著沾血的手術手套抽煙,拿那些也曾是大活人的屍體開玩笑。

我望著窗外飄過的雲朵,忽感韶光易逝。我不敢相信馬里諾已將近五十五歲,十一年來,幾乎每一天我們都在這樣的拌嘴與爭執中度過。

「吃嗎?」他舉著一塊用蠟紙包著的甜麵包說。

「我連看都不想看。」我不領情地說。

彼得·馬里諾非常清楚自己糟糕的飲食習慣多麼令我擔心,他這麼做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他伸出肥碩的胳膊端起塑料咖啡杯,加了些糖,在顛簸起伏中小心翼翼地攪拌著。

「要咖啡嗎?」他問我,「快溢出來了。」

「不了,謝謝。來討論一下工作怎麼樣?」我切入正題,驟然緊張起來。「除了昨晚那些,還有新消息嗎?」

「還有幾個地方在燜燒,主要是幾間馬廄。」他說,「馬匹數目遠比我們預想的多,至少燒死了二十幾匹,包括幾匹純種馬、夸特馬 和兩匹有賽馬血統的小馬駒。你一定也聽說過參加馬賽的那匹馬吧。光它的保險金就難以估計。有個自稱證人的傢伙說,那些馬像人一樣叫聲哀戚。」

「什麼證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

「哦,一大堆閑人被叫去問話,說他們看見這個看見那個的。有個老傢伙一遇到重大事件就跑來搶鏡頭。誰不知道那些馬會又叫又跳地想要衝出馬廄呢。」他的口氣強硬起來,「非逮住這個放火的傢伙不可。我倒要看看,如果燒起來的是自己的屁股,他會有什麼反應。」

「我們還不知道是否真有縱火犯,至少還不確定。」我提醒道,「根本沒人說是縱火案。當然,我們也不是受邀去騎馬度假的。」

他轉頭望著窗外。

「我最恨案子牽扯到動物。」他的咖啡溢出灑在膝蓋上,「可惡。」他瞪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罪過,「動物,還有小孩。一想到這些我就想吐。」

他似乎不太關心那個或許已在大火中喪生的名人。但憑我的了解,他向來用粗暴的攻擊掩飾自己難以承受的情感,內心完全不同於刻意表現的那樣憎恨人類。回想著他剛才的描述,我腦中浮現出那些純種馬和幼馬驚恐的眼神。

我無法想像那些嘶鳴和慌亂的馬兒奮力撲蹄踩踏木板的情景。火苗如岩漿般漫過沃倫頓農場的房舍、馬廄、威士忌酒窖和槍械收藏室,火焰所及只留下光禿禿的石牆。

我看著馬里諾背後的駕駛座。露西正用無線電和同屬煙酒槍械管制局的副駕駛談話,兩人指著水平線下一架奇努克雙主旋翼運輸直升機和遠處一架只見銀色玻璃反光的飛機。天色越來越亮。我有點分心,只要望著露西,我便無法剋制地再度陷入傷感。

露西辭去了聯邦調査局的工作,情勢所逼,她別無選擇。她離開了自己構建的犯罪人工智慧網路,自己設計的機器人,和為了深愛的調查局而學會駕駛的直升機,而她內心真正割捨的,我卻無法觸及。我一直避免和她談起嘉莉。

我靜靜地靠在椅背上,開始翻閱沃倫頓案的相關資料。多年前我便學會了如何將注意力投注於某一點,無論彼時思緒或心情多麼混亂。我感覺馬里諾又在瞪著我。他摸索著襯衫口袋裡那盒香煙,似乎為了確認自己的惡習仍然存在。螺旋槳發出啪啪巨響。馬里諾拉開窗戶,彈著煙盒想抖出一根。

「不允許,」我翻著資料說,「想都別想。」

「這裡沒有禁煙標誌。」他把一根萬寶路塞進嘴裡。

「禁煙標誌有什麼用,你根本看不見。」我看著手裡的資料,對消防隊長昨天提起的一點感到困惑。

「基於謀利而蓄意縱火?」我抬頭看著馬里諾,「這是在暗示農場所有人肯尼斯·斯帕克斯可能意外死於自己製造的火災嗎?這種說法有什麼根據?」

「這名字還真像縱火犯呢 ,」馬里諾說,「肯定是他乾的,不會錯。」他猛地吸了口氣,「如果真是這樣,也是罪有應得。你知道,你可以把無賴從街上帶走,卻不能把街道帶離那些無賴。」

「斯帕克斯可不是在街頭混大的。」我說,「順便一提,他得過羅德學者獎。」

「羅德是何方神聖?」馬里諾繼續說,「我還記得這渾蛋利用自己的報社大肆批評警方。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做可卡因和女人的生意,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