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杜格威試驗場足有羅德島那麼大,基地駐紮著兩千人。我們於清晨五點半抵達時,這裡仍一片沉寂。羅蕾中尉把我們交給一名士兵,他用卡車將我們送到可以梳洗休息的地方。我們沒有時間睡覺,因為必須趕搭稍後就要再度起飛的飛機。

露西和我住進社區俱樂部對面的安特洛旅館。我們所住的雙人間位於一樓,裝潢著淺色橡木飾板,整個房間都鋪著地毯,藍色是主色調,從窗口可望見草坪另一端的兵營。天色漸亮,營地里燈光陸續亮起。

「你知道嗎,既然我們還是得穿那些臟衣服,那實在沒必要洗澡了。」露西往她的床上一躺,伸著懶腰說。

「你說得有理。」我脫掉鞋子,「介意我關燈嗎?」

「正希望你關呢。」

房間暗了下來,我忽然覺得這很可笑。「這樣好像孩子們的睡衣派對。」

「是啊,挺恐怖的那種。」

「還記得你小時候常跑來跟我一起睡嗎?」我說,「有時候我們幾乎整夜都醒著。你總是不肯睡,總是要我再多講一個故事。你可把我累壞了。」

「我記得的剛好相反,我很想睡,可你不肯放過我。」

「不可能。」

「因為你寵我寵得要命。」

「沒有的事。我根本無法忍受跟你待在同一個房間,」我說,「我只是同情你,想表示一點善意。」

一個枕頭在黑暗中飛過來,砸中我的頭,我把它扔回去。然後露西跳上我的床,接著卻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因為她已不再是十歲小女孩,而我也不是珍妮特。她站起來回到自己床上,動作誇張地拍打著背後的枕頭。

「你的病似乎好多了。」她說。

「的確,好了一點點,不過死不了人。」

「姨媽,你打算拿本頓怎麼辦?你最近好像很少想起他了。」

「不,我常常想他,」我回答,「只是最近情況有點失控——保守來說。」

「人們總喜歡拿這當借口。這我很清楚,我就是聽著我媽的借口長大的。」

「可我不會這樣。」我說。

「我正是這個意思。你究竟打算怎麼處理你們的事呢?你們可以結婚啊。」

這個提議又令我煩躁起來。「我想我辦不到,露西。」

「為什麼?」

「也許我的生活方式已經固定,再也無法脫離這個軌道。我背負的責任太沉重了。」

「但你也需要好好生活。」

「我確實需要,」我說,「但其他人不見得有同樣的想法。」

「以前你經常給我建議,」她說,「也許現在輪到我了。我也覺得你不該結婚。」

「為什麼?」我的好奇多於驚訝。

「我覺得你一直沒有真正將馬克埋葬,你必須把這件事了結才能考慮結婚,否則你永遠會覺得若有所失,懂嗎?」

悲傷襲來,我慶幸她在黑暗中看不清我的臉。這是我們第一次以朋友的態度聊天。

「我一直沒有忘記他,也許永遠忘不了,」我說,「大概因為他是我的初戀吧。」

「這我知道,」我的外甥女說,「我也擔心哪天會出事,我這一生就再也找不到知己了。我不想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遇事有人商量,有人關心自己在乎自己。」她略作猶豫,接下來的話讓人心中一凜。「而且沒人亂吃醋,沒人利用自己。」

「露西,」我說,「林恩這輩子再也不可能佩戴警徽了。至於嘉莉,你要擺脫掉她的陰影,恐怕只能靠自己了。」

「她對我沒有形成任何陰影。」露西有點動怒。

「當然有。這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對她非常憤怒。」

露西沉默片刻,然後輕聲說:「姨媽,我會怎麼樣呢?」

「我也不知道,露西,」我說,「我給不了你答案。但我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一直陪著你。」

追根溯源,是露西的母親,當然,也就是我的妹妹將她帶往通向嘉莉的那條歧路。我談到自己成長過程中的起起伏伏,對露西坦率地講到我和前夫東尼的婚姻。我告訴她在我這個年齡得知自己可能再也無法生育是什麼感覺。天色漸亮,又得開始新一天的忙碌了。九點鐘,基地指揮官的司機——一個年輕得甚至不必刮鬍子的士兵,已在大廳等著我們。

「昨晚還有另一位賓客在你們之後住進來,」士兵戴上雷朋墨鏡說,「從華盛頓來的,是一位調查局探員。」

對此他似乎印象極為深刻,顯然不知道露西的身份。我問他:「這位客人在調查局是做什麼的?」露西則完全不動聲色。

「科學研究之類,反正很熱門。」他邊說邊打量露西。即使一夜沒睡,她依然漂亮得驚人。

這位科學研究者是尼克·高威,調查局災難小組的組長,聲譽卓著的法醫專家。我和他相識多年。他走進大廳,我們相互擁抱,露西也和他握手了。

「很高興認識你,費里奈利特別探員。相信我,你的事迹我早有耳聞。」他對露西說,「凱和我忙著處理燙手山芋時,電腦方面的事就全靠你了。」

「是的,長官。」她聲音悅耳。

「這裡有吃早餐的地方嗎?」高威問那名士兵。他正迷惑不已,忽然羞赧起來。,他用指揮官的巨無霸休旅車將我們送到試驗場。藍天一望無邊,西方的群峰向遠處連綿延展,鼠尾草、刺松和樅樹之類的沙漠植物由於缺乏雨水而長得矮小。最近的一條公路也離這個擁有彈藥庫、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武器和各種航空武器的小野馬之家一一這是他們對基地的昵稱——足有四十英里遠。這裡有許多遠古時代的海鹽遺迹,我們還瞥見一頭羚羊和一隻鷹。

車子沿斯塔克路 開往距基地住宿區大約十英里遠的試驗所,路途恰如路名,確實一片荒涼。我們在途中的迪托餐廳停車,從容地享用了咖啡和雞蛋三明治,之後抵達試驗所。這個試驗所坐落在成群的現代大樓中,四周圍繞著鐵絲刺網,到處可見警告標語,指出入侵者不受歡迎,必要時基地會動用致命武器。建築上的代碼標明了裡面的研究對象,我認出了芥子氣、神經毒氣,以及伊波拉、炭疽熱、漢坦病毒的代碼。士兵告訴我們,牆壁全是鋼筋混凝土結構,厚達兩英尺,裡面的冰櫃有防爆裝置。這裡的例行程序和我以前經歷過的並無多大差異。在保安的帶領下經過毒性隔離室後,我們一行三人分別進入男女更衣室。

我們換上陸軍綠汗衫,將迷彩裝、帶護目鏡的頭罩、厚重的橡膠手套和靴子穿戴整齊。與疾病控制中心和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所一樣,這裡的防護服也都連著供氣管,許多不鏽鋼管子從地板連至天花板。整個試驗所是個裝有雙層碳過濾網的密封空間,可供坦克等受污染的車輛進行化學藥劑和蒸氣消毒。可以確定的是,在這裡工作再久都不會有安全之虞。

或許有些物證也可以在這裡經過消毒並加以保存,但這很難說,畢竟我們當中沒人處理過類似的案例。我們先將那輛露營車的車門打開,讓燈光直射它的內部。在車子四周走動時,腳下的不鏽鋼地板像鋸刀似的鏗鏗作響,讓人感覺十分詭異。一個軍方研究人員待在高高的玻璃控制室里,監控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我仍然第一個進入,因為我必須徹底檢查犯罪現場。高威開始拍攝車門上的工具痕迹並釆集指紋,我則爬進車裡四處探看,彷彿從未進來過。本應擺著沙發和桌子的小客廳改成了實驗室,器材半新不舊。

那隻兔子仍然活著。我餵了它食物,然後把籠子放在塗著黑漆的三合板料理台上。台下有個冰櫃,裡面儲存著細胞毒素和胚胎肺纖維組織母細胞。這類組織培養菌正是用來培育痘病毒的,就像某些植物需要施特定的肥料。為了養活這些培養菌,這間流動實驗室的瘋狂主人儲存了大量含濃度為百分之十的胎牛血清的低限量伊格爾培養基。從這一切和那隻兔子均可看出,死醫客不只持有病毒,還在傳染病發生的同時讓病毒繼續繁殖。

他把這些病毒儲藏在液態氮冷凍器里,冷凍器不需插電,只要每幾個月補充一次供給就行。它們看起來很像十加侖容量的不鏽鋼熱水瓶。我旋開蓋子,拉出七支低溫保存管。低溫保存管很舊了,材質並非塑料而是玻璃,上面標示的疾病代號我從未見過,但日期寫明是一九七八年,地點是英國伯明翰,都用黑墨水標註的縮寫非常工整,而且全部小寫。我把那些冷凍的可怕活細胞放回原位,繼續東翻西找,終於發現二十瓶維他面部保濕噴霧試用品和許多無疑是兇手將病毒注射到瓶內時所用的注射筒。

當然還有許多滴管、注射器橡皮球、培養皿,以及作為病毒生長環境的帶旋蓋的培養瓶,裡面裝著粉紅色培養基。培養基一旦轉成淡黃色,就表示它的酸鹼值已由於代謝物的增加而偏酸,也意味著這些帶病毒的細胞並未浸在養分充足的組織培養基里。

在醫學院時及在病理學訓練中,我早已熟知繁殖病毒時必須給細胞供應養分。粉紅色培養基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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