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我們到達時,那輛平板卡車已經在靜靜等候,罩著樹脂塑料布的露營車被小貨車鉤掛著,在星月的照耀下閃著詭異的藍光。我們停在草地邊緣一條泥濘道路的附近,一架巨大的飛機低低掠過,發出比商務噴氣式飛機更加刺耳的隆隆聲。

「什麼鬼東西?」馬里諾吼道,打開巡警的吉普車車門。

「大概是送我們到猶他州的。」露西說。她和我一起坐在后座。

巡警透過擋風玻璃著迷似的仰望著。「哦,上帝,外星人入侵了!」

首先出現的是一輛包裹著瓦棱紙板、墊著結實木板底座的高機動性多功能輪式卡車,它被降落傘迎風拉拽著,緩緩降落在草皮乾枯的堅硬草地上,發出爆炸般的聲響,縮皺的綠色尼龍傘布飄落其上。接著更多運輸品從天而降。傘兵隨後躍下,在空中搖擺幾下後敏捷著地,然後飛奔著擺脫套索,收起鼓脹的傘布。與此同時,C-17運輸機的轟響逐漸隱入夜空。

零點十三分,來自南卡羅萊納州查爾斯頓的空軍戰鬥指揮小組抵達。我們坐在吉普車裡呆望著那些空軍士兵再三檢查草地,看地面是否堅硬得能夠承受重量足以摧毀普通瀝青碎石跑道或停機坪的飛機降落。測量檢查完畢,小組人員打開十六盞ACR遙控降落照明燈,一位身穿迷彩服的女子解開那輛多功能輪式卡車的紙板包裝,啟動柴油引擎,將它駛離木板底座和路面。

「我得抽點大麻才能繼續待在這種地方。」馬里諾望著眼前的景象說,「他們怎麼能讓這麼巨大的軍用飛機降落在這種小草坪上?」

「我可以告訴你部分答案。」露西說。技術問題從來難不倒她。「很顯然,C-17原本就是為了能夠降落在這種崎嶇狹小的地面,或者乾涸的湖面上而設計的,有人甚至讓它降落在公路上。」

「又來了。」馬里諾以他慣有的譏諷語氣說。

「另一種能夠降落在這樣狹小地面的軍用機是C-130。」她繼續說,「C-17運輸機還可以逆向迴轉呢,酷吧?」

「沒有一種運輸機可以這樣做。」馬里諾說。

「嗯,這種寶貝就能。」她的語氣好像恨不得把它收入囊中。

馬里諾開始左顧右盼。「我餓壞了,願意用我的薪水換一杯啤酒。我要把車窗搖下來抽煙了。」

我感覺那位巡警並不希望有人在他悉心養護的吉普車裡抽煙,但他太羞澀了,沒有表示什麼。

「馬里諾,我們下車吧,」我說,「新鮮空氣對大家都好。」

於是我們跳下車,他點了根萬寶路,當作母乳般貪婪吸著。負責運送那輛平板卡車和車上駭人裝載物的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所人員仍然穿著防護服,並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他們聚集在布滿轍痕的泥路上,看那些空軍士兵在那片平坦的草地上忙碌。若是溫暖的季節,那裡或許是宜人的遊樂場。

將近凌晨兩點,一輛沒有標記的深色普利茅斯汽車駛來,露西立刻快步迎向前去。我看見她和車窗里的珍妮特說話,不久車子駛離。

「我回來了。」露西碰了碰我的胳膊,輕聲說。

「還好吧?」我問。我知道她們的同居生活必定十分艱辛。

「目前沒什麼問題。」她說。

「〇〇七小姐,你們今天能來幫忙真好。」馬里諾對露西說,一邊吞雲吐霧,就像生命中只剩最後一小時可以享受。

「你知道的,對聯邦探員不敬算是違反聯邦法律,」露西說,「尤其是對諸如義大利裔這種少數派。」

「但願你真是少數派,我可不希望太多人跟你一樣。」馬里諾彈掉煙灰。遠方傳來飛機引擎聲。

「珍妮特也來了,」露西對他說,「這意味著你們兩個將一起合作辦案。不準在車內吸煙。敢惹她,你就完了。」

「噓,噓。」我對他們說。

那架噴氣式飛機轟鳴著從北方返回。我們靜靜站著,仰望天空。一道刺目的燈光劃破黑夜。降落指示燈的燈光連成一排,飛機接近時閃著綠光,到達跑道盡頭時閃著紅光,白光則表示安全地帶。我想,飛機降落時剛好開車經過的人一定會感覺相當怪異。C-17運輸機緩緩降落,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機身的陰影籠罩了地面,機翼上的燈光閃閃爍爍。它筆直地朝我們駛來,起落架放下,翡翠綠的燈光從輪艙射出。

我有種奇特的錯覺,好像自己正目睹一次墜機,而這個翼尖垂直、外形渾圓的灰黑色龐大機體就要一頭栽到地面。它颶風般從我們頭頂呼嘯而過,我們不得不用手指塞住耳朵,看著它的巨大機輪負著重達一百三十噸的鋁鋼機體觸向地面,碾出深深的轍印,雜草塵埃亂飛。終於,運輸機在這片小得無法踢足球的草地盡頭戛然停下,副翼豎起,推力引擎逆轉。

運輸機反向行駛,沿草坪朝著我們的方向轟然後退,騰出足夠空間以備再度起飛。它在尾翼抵達土路盡頭時停下,排氣口離我們尚有距離。隨後,位於機身後部的艙門像鯊魚的大嘴般張開,金屬裝卸甲板放下,貨艙人口完全開啟,燈火通明,拋光金屬閃耀著光澤。

我們在一旁看著裝卸長和機務人員忙活。他們一身生化戰爭裝備,戴著深色頭罩、護目鏡和黑色手套,在夜裡尤具威懾力。他們迅速卸下平板卡車上的露營車和小貨車,解開掛鉤,然後用那輛多功能輪式卡車將露營車拖進C-17的貨艙。

「走吧,」露西推拉著我的胳膊,「可別錯過了。」

我們走向草坪,登上自動裝卸甲板,踏著裝有滾輪和鐵環的光滑金屬地板,頭頂是數英里長的電線和絕緣材質的天花板,強勁的氣流和巨大的噪音讓人難以置信。這架飛機大得似乎足以同時容納好幾架直升機、多輛紅十字會救援巴士和坦克,裡面至少有五十個待命座位。但今晚機務人員很少,只有裝卸長和傘兵,以及一位名叫羅蕾的中尉,她是奉命來協助我們的。

她留著深色短髮,年輕、迷人,宛如女主人般和我們逐一握手。

「一個好消息是你們不必坐在這裡,」她說,「可以上去坐在駕駛艙。另一個好消息是,我準備了咖啡。」

「棒極了。」我說。機務人員正用鐵鏈和網具固定露營車和多功能輪式卡車,鏗鏘的金屬聲不斷傳來。

從貨艙通往上層機艙的階梯上漆著這架飛機的代號「重金屬」,相當貼切。駕駛艙非常寬敞,有電子飛行操控系統和戰鬥機駕駛員所用的平視顯示器。C-17使用飛行操控桿,而非傳統的牛角形駕駛盤,操控儀錶令人眼花繚亂。

我坐在駕駛座後方的預備機員旋轉座椅上,兩名身穿綠色連體制服的駕駛員忙於操縱儀錶,無暇理會我。

「各位可以使用耳機,但駕駛員說話時請別開口。」羅蕾對我們說,「可以不戴,但這裡的噪音相當大。」

我繫上五點安全帶,注意到每個座位上都掛著氧氣面罩。

「我會不時來看看你們的,」中尉繼續說,「到猶他州的航程約三小時,降落時震動應該不會太劇烈。他們的跑道長得甚至可供太空梭降落,這是他們的說法。但你們也知道陸軍多愛吹噓。」

她回到底艙。正副駕駛員用飛行術語和暗碼交談著,我聽得一頭霧水。飛機降落三十分鐘後,終於要重新起飛了。

「要進入跑道了,」一名駕駛員說,「運載物?」我猜他在與底艙的裝卸長通話。「沒問題吧?」

「是的,長官。」我的耳機里傳出聲音。

「運載物是否已清點完畢?」

「是的。」

「好,準備起飛。」

飛機越過草地直衝向前,起飛時的爆發力是我之前搭乘任何飛機都沒體驗過的。它以超過一百英里的時速向天空爬升,角度幾乎直立,使我整個背部陷入椅子里。忽然間,星空近在眼前,腳下是馬里蘭的璀璨燈火。

「時速兩百節,」駕駛員說,「三〇六〇一號空中指揮站。襟翼收起。執行。」

我轉頭看看露西,她坐在副駕駛員後面,仔細聽著每一個指令,試圖了解甚至牢記。羅蕾帶著幾杯咖啡回來了,但此時沒什麼讓我清醒。我就在這時速六百英里、高度三萬五千英尺的飛行當中昏睡過去,醒來時聽見地面塔台的通話聲。

我們飛越鹽湖城後降落,露西則一直痴迷於駕駛員之間的談話。她發現我在看她,但絲毫沒有分心。我從未見過她這樣的人,千真萬確,從未見過。她對凡是可以歸納、分析或計算的事物一總之,對可以激發她興趣的一切都懷著貪婪的好奇,人類可能是她唯一無法徹底了解的對象。

克羅弗控制站將我們轉給杜格威試驗場控制站,運輸機開始接收降落指示。儘管事先已知道跑道足夠長,但當飛機在長達數英里閃著燈光的跑道上呼嘯而過,強風橫掃過豎起的板翼,我仍然感覺快要被扯離坐椅。飛機忽然靜止,我不懂這種現象的物理學原理,甚至懷疑駕駛員只是把這當作演練。

「安全抵達。」一名駕駛員興奮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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