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我開車回家,一路備受煎熬。我在職業生涯里到過犯罪現場很多次,但從未有犯罪現場主動找上我的。進入那照片呈現的畫面,想像我能夠聞到、碰觸到殘骸,這種刺激帶給我極大震撼。將近午夜,我把車開進車庫,竟無法利落地打開車門。進屋後,我關掉警報系統,將門關妥、上鎖,立刻轉身檢查屋內是否有何異狀。

我點燃爐火,倒了杯酒,又懷念起香煙來。我讓音樂與自己作伴,然後去書房查看是否收到新信息。有一些傳真和電話留言,還有一封新的電子郵件。死醫客這次寄給我的信只是重複上一封的內容:你自以為聰明。我把它列印出來,正揣測著第十九小組是否看過,電話忽然響起,把我嚇了一跳。

「嗨,」韋斯利的聲音傳來,「看看你是否平安到家了。」

「又收到一封郵件。」我告訴他信的內容。

「把信存檔,然後睡覺。」

「很難不去想它。」

「他就是要你整夜失眠胡思亂想,這體現了他的權力,也是他的遊戲方式。」

「為什麼選中我?」我感覺很不舒服,噁心感依然存在。

「因為你很有挑戰性,凱,即使在我這樣友善的人看來也同樣如此。去睡吧,我們明天再談。我愛你。」

但我無法睡得安穩。四點過幾分,電話鈴再次響起,這次是霍伊特醫生,一位在諾福克執業的家庭醫生,在當地擔任了二十年州派法醫。他年近七十,仍精神矍鑠、頭腦清晰。我從未見過他為任何事情大驚小怪,因此他這個電話令人格外緊張。

「斯卡佩塔醫生,打擾了。」他說,語氣相當急促,「我正在丹吉爾島。」

奇怪的很,這時我竟只想到蟹肉餅。「你在那裡做什麼?」

我整理著背後的枕頭,伸手去拿紙和筆。

「昨晚我接到電話,半夜來到這裡,海岸警衛用巡邏艇送我來的。我最討厭乘船,顛來覆去比雞蛋還慘,而且冷得要命。」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上次見到類似的事是在一九四九年,在得克薩斯。」他繼續飛快地說,「那時我還是實習醫生,正打算結婚……」

我不得不打斷他。「慢點,弗雷德,」我說,「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丹吉爾島一位五十二歲的女士死在卧室里,很可能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她皮膚上長了嚴重的丘疹,全身都是,包括手掌和腳底。聽起來很荒唐,但看上去很像天花。」

「你說得對,這很荒唐。」我忽然覺得口舌乾燥,「那水痘呢?這個女人是否有免疫功能不全的問題?」

「我對她一無所知,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水痘。她的丘疹分布很像天花,如我所說,一叢叢的。生長時間相同,離身體中心部位越遠便越密集,大都集中在臉部和四肢。」

我想起那具殘骸上被我判斷為帶狀皰疹的丘疹,不由得一陣恐懼。我並不知道那位受害者的死亡地點,但認為應該在弗吉尼亞境內。丹吉爾島也屬於弗吉尼亞,是切薩皮克灣的一個堡礁島,以螃蟹為主要產業。

「那裡最近發生了不少奇怪的病毒感染。」他說。

「沒錯,的確是。」我贊同地說,「但無論漢坦、伊波拉、艾滋、登革熱或者其他病毒,都不會導致你說的這種癥狀。也許是某種我們還不了解的病毒。」

「我很了解天花,我年紀夠大也見得夠多,但畢竟不是傳染病專家,凱,對這些東西我當然不如你了解得多。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這個女人死了,是被某種痘病毒害死的。」

「她大概獨居?」

「沒錯。」

「她生前最後一次被人看見是什麼時候?」

「局長正在調查。」

「哪個局長?」我說。

「丹吉爾警察局只有一名警察,同時兼任局長。我此刻正在他的拖車裡打電話。」

「他沒聽見我們的談話吧。」

「沒有,他找鄰居們問話去了。我不擅長搜集信息,除非運氣好。你來過這裡嗎?」

「沒有,我沒去過。」

「這麼說吧,這裡不太盛行小道消息。島上大約只有三個姓,多數人土生土長,從沒離開過家鄉。要聽懂他們的話非常困難,你這輩子大概從沒聽過這裡的方言。」

「別讓任何人碰她,我想想該如何處理。」我說著解開睡衣紐扣。

「你要我怎麼做?」他問。

「請那位局長看好那棟房子,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你先回家吧,明天我會給你打電話。」

實驗室還沒完成那具殘骸的微生物檢驗報告,但我等不及了。我匆匆穿上衣服,兩手慌張摸索著所需的一切,彷彿運動神經忽然失靈了。我開車飛速趕往空寂無人的市區,將近五點時把車停入辦公室後方的專屬停車位。在入口處,我和夜間保安同時被對方嚇了一跳。

「上帝保佑,斯卡佩塔醫生。」埃文斯說。我初到這裡工作時,他就是這棟樓的保安。

「抱歉。」我說,心臟狂跳,「我不是故意嚇你的。」

「我正在巡邏。一切還好吧?」

「希望如此。」我從他面前走過。

「又有新案子了嗎?」他跟著我上了坡道。

「據我所知沒有。」我打開通往內部辦公室的門,看著他說。

他有些困惑,不明白既然沒有案子,我為何要在這時跑來。他搖搖頭,回頭走向通往外部停車場的門。他會從那裡繞進隔壁的聯合實驗室大廳,坐下來看會兒電視一一那是台屏幕閃爍不定的小電視——直到下一次巡邏時間到來。埃文斯一步都不肯踏進停屍間,也不理解為何有人有膽量這麼做。我知道他害怕我。

「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我對他說,「隨後我會上樓。」

「好的,女士。」他說,還在搖著頭,「有事請隨時找我。」

驗屍區的走廊中段有個房間,很少有人進入,我在這裡停步,打開門鎖。房間里有三個冰櫃,和平常所見的不太相同,都是不鏽鋼材質,體積巨大,門上有數字溫控裝置,還貼著註明案件編號的表格,用以辨識冰櫃里身份未明的死者。

我打開一扇冰櫃門,一股濃霧帶著刺骨的涼意迎面撲來。她被屍袋包裹著躺在托架上。我已經穿戴好手術服、手套、面罩等防護裝備,深知自己可能惹上麻煩。我拉出屍袋,把它提到房間中央的不鏽鋼台上。想到溫格脆弱的免疫力,心中不禁一陣戰慄。我拉開黑色防水塑料袋的拉鏈,讓屍骸暴露在空氣中,隨即將驗屍室的門鎖打開。

我拿了解剖刀和乾淨的載玻片,拉下手術口罩蓋住口鼻,回到冷凍室,關上門。屍骸的皮膚表層由於解凍而變得濕潤,我用溫熱的濕毛巾使該程序加速,以防那些分布在臀部和四肢截口周圍殘破皮膚上的水皰或疹子脫落。

我拿解剖刀在水皰底層颳了刮,塗抹在載玻片上,然後拉上屍袋拉鏈,給它繫上幾塊亮橘色的生物危害警示標籤牌。我緊張得雙手顫抖,幾乎無法把屍骸提回冷凍架。此時只有埃文斯可以求助,因此我必須自己動手。我在冰櫃門上掛上更多的警示牌。

我來到三樓,打開一間小實驗室的門。若非放置有專門研究肌肉組織,即組織學的顯微器材,這個房間其實相當普通。料理台上放著一台組織處理器,用來將肝、腎、脾之類的樣本固定、脫水,然後用石蠟浸泡,接著這些樣本被包埋機凝固成蠟塊,再用切片機削成薄片,便形成可供我拿到樓下用顯微鏡觀看的成品。

在等待載玻片乾燥的間隙,我在架子上翻找,移開亮橘色、藍色和粉紅色的玻片染缸,抽出用於細菌染色的碘酒溶液、肝臟脂肪染料「油溶紅」,以及硝酸銀、猩紅質和吖啶橙染劑,心裡一直想著丹吉爾島。我從未處理過那裡的案子。據我所知,那裡也沒什麼犯罪案件,只有酗酒問題,這是獨居海邊的人常有的毛病。我再度想起藍蟹,真希望貝芙賣給我的是岩魚或鮪魚。

我找到一瓶Nicolaou染色劑,用眼藥水瓶裝了些,謹慎地在每片載玻片上滴了一小滴這種紅色液體,然後覆上蓋玻片。我把它們穩穩地放在硬紙檔案夾上,下樓回辦公室。同事們已經陸續到來,他們見我穿戴著手術袍、口罩和手套繞過走廊來乘電梯,都很驚訝。辦公室里,羅絲正在清理我桌上的臟馬克杯,看見我時她愣住了。

「斯卡佩塔醫生?」她說,「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確定,希望沒事。」我在辦公桌前坐下,掀開顯微鏡的罩子。

羅絲站在門口,看著我把一片載玻片放上顯微鏡台。單從我的反應她就知道有麻煩了。

「我能幫什麼忙嗎?」她嚴肅地輕聲問。

載玻片上的塗抹物在放大四百五十倍後顯出了影像,我在上面滴了一滴油,看見受感染的上皮細胞里有一波波鮮紅色的嗜伊紅樣核內包含物,也就是細胞質內能表明受到痘類型病毒感染的天花包涵體 。我把一台寶麗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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