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兩天後,即十一月六日星期四,我一早從里士滿出發,準備驅車九十分鐘前往位於弗吉尼亞州匡提科的聯邦調査局國家學院。馬里諾和我分駕兩輛車,因為我們隨時可能奉命前往其他地點處理突發事件。於我,這些事也許是墜機或火車出軌,至於他,則必須應付市政府和上級官員。因此在接近弗雷德里克斯堡時聽到車裡的電話鈴聲大作,我絲毫不覺意外。太陽在雲朵里躲躲藏藏,天氣很冷,似乎快下雪了。

「我是斯卡佩塔。」我對著話筒說。

車裡響起馬里諾的聲音。「市議會鬧翻天了。他們知道市議員麥克科恩的小孩出事後被送到你那裡,正對我們的案子發表各種高論,電視新聞、報紙和本地電台都炒得沸沸揚揚。」

過去兩天有更多關於案情的流言傳出,說是警方已鎖定包括都柏林五起案件在內的連環兇殺案的嫌疑人,逮捕行動即將展開。

「你相信這些鬼話嗎?」馬里諾大吼,「竟然說得像真的一樣。說這個人二十五六歲,過去幾年都待在都柏林。關鍵是,市議會忽然決定召開關於案情的聽證會,也許他們認為破案時機到了。總得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對吧,讓公眾覺得他們偶爾還是有貢獻的。」他措辭含蓄,但語氣激昂,「所以,我必須在十點前趕到市議會,局長也在找我。」

接近公路出口時,我看見前方他車子的尾燈亮起。這天早上,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上擠滿卡車和每天到華盛頓特區上班的人。無論我多早出發,無論何時朝北行駛,這裡的交通總是壅塞得可怕。

「事實上你去一趟也未嘗不好,也順便替我擋一下媒體。」我說,「我稍晚會與你聯繫,告訴你最新情況。」

「是啊,見到林恩時別忘了好好照應他。」他說。

我到達學院,警衛揮手讓我通過,他早已熟悉我的車和車牌號碼。停車場擠滿了,我幾乎得把車停在樹林里。道路對面的射擊場正在進行一場實戰演練,緝毒小組成員配備著衝鋒槍,神色嚴肅地進行偽裝演習。我從一條小徑走向紅褐色的傑斐遜大樓,草坪上凝結的露水沾濕了我的鞋子。

大廳內,沙發和牆邊堆著許多行李箱,因為調査局國家學院的探員總是得隨時待命出差。前台上方播映著短片,祝每個人今日愉快,並提醒別忘了出示徽章。我從錢包里掏出帶有掛鏈的證件,掛在脖子上,然後在門禁處刷卡,打開蝕刻著司法部徽章的玻璃門,進入一條以玻璃密封的長走廊。

我一路沉思,幾乎沒注意到那些身穿深藍色和卡其色制服的新進探員,以及穿著綠制服的學院學生。錯身而過時他們對我微笑點頭,我也友善地回應,但頗有些心不在焉。我在想那具屍體,想她的年齡和生前的病痛,想她被包裹著存放在冰櫃里的可憐遺骸,或許她必須在那裡待上好幾年,直到我們查清她的身份。我還想著凱斯·普雷森和死醫客,想著電鋸和鋒利的鋼刃。

槍械清理室里散發著一股霍普溶劑的氣味,陳列著數排黑色工作台和用來將空氣打入槍管的壓縮機,這裡的氣味和聲響總讓我想起韋斯利和馬克。轉入此地,我的心被難以負荷的強烈情感緊緊挾持,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

「看來我們的目的地相同。」林恩調查員說。

他身著無可挑剔的海軍藍套裝,正在等電梯。這部電梯將把我們帶往地下六十英尺深,當初胡佛為自己建造的核彈避難所的所在地。我將沉甸甸的公文包換隻手拎,把幻燈片盒緊緊夾在腋下。

「早上好。」我木然地說。

「來,我幫你提。」

電梯門打開時他伸出一隻手,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磨得光亮。

「不必了。」我說,我不需要他的幫助。

我們進了電梯,直視前方,逐漸降至位於室內射擊場下方的密閉樓層。林恩曾來參加過幾次諮詢會議,做了周詳的筆記,但截至目前尚未有任何相關細節見報。他不至於蠢到做這種事。當然,部分原因在於調查局諮詢會議內容一旦泄漏,追查元兇將非常容易,因為消息來源不外乎我們幾個人。

「最近媒體不知從哪裡得到些風聲,那些報道令我相當困擾。」走出電梯時我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恩一臉懇切地說。

他推開門,眼前出現一座走廊迷宮。這裡的辦公機構最初稱為行為科學小組,後來改為調查支持小組,如今則是兒童綁架與連環殺人犯調查小組。名稱變了,但負責的案件並無不同。男女探員天不亮就來這裡工作,天黑後才離開,經年累月地研究著那些怪物的檔案、齒痕、足跡,以及他們的思維、想法和恨意。

「消息走漏得越多,對我們越不利。」林恩說。我們走向另一道門,前往一間會議廳。我每個月總要來這裡報到幾次。「但我們提供一些案情好得到公眾的幫助,則是另一回事……」

他繼續說著,我沒注意聽。進了會議廳,只見韋斯利已端坐在那張光滑會議桌旁的主席席位上,戴著老花鏡,正在看背面印有蘇塞克斯郡警察局徽章的大幅照片。和他隔著幾把椅子的格里格警探面前堆著一大疊文件,正凝視著一張類似肖像畫的東西。他對面是暴力罪犯逮捕計畫的成員弗蘭克爾。桌子另一端坐著我的外甥女露西,她正敲著一台筆記本電腦的鍵盤,抬頭看了我一眼,但沒打招呼。

我在韋斯利右側我慣常的位子上坐下,打開公文包開始整理文件。林恩坐在我對面,繼續我們剛才的談話。

「我們必須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傢伙在追蹤新聞報道,」他說,「這是他的樂趣之一。」

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所有目光凝聚在他身上,會議廳里只剩他的聲音。他的態度平和理性,彷彿自己只是在傳達真理,無意成為焦點。林恩是個一流的騙徒,而他接下來的話更加令我錯愕。

「例如——關於這點我必須老實說,」他對著我說,「我認為我們真的不該公布受害者的膚色、年齡和其他所有數據。也許我這想法不正確,」他環顧眾人,「但目前看來似乎少說為妙。」

「我沒有選擇。」我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因為有人預先向媒體透露了不實消息。」

「可這種事總是會發生的,我認為我們不該在時機尚未成熟時被迫透露消息。」他用同樣懇切的語調說。

「但是公眾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位失蹤的亞洲未成年女性身上,對我們恐怕也沒什麼幫助。」我當著其他人的面毫不客氣地瞪著他。

「我同意。」暴力罪犯逮捕計畫的成員弗蘭克爾開口了,「全國各地所有失蹤人口的檔案都會湧向我們,這樣的疏失必須及時糾正。」

「這樣的疏失根本不該發生。」韋斯利說著從眼鏡上方環視眾人,這是他心情沉重時的慣有動作,「今天出席會議的還有蘇塞克斯的格里格警探和費里奈利探員。」他望著露西說,「她是人質救援小組的技術分析師,掌管我們稱為的犯罪人工智慧網路,協助我們解決電腦方面的問題。」

我的外甥女頭也不抬,只是專註地繼續敲擊鍵盤。林恩注視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囫圇吞下。

「哪方面的電腦問題?」他問,目光仍停在露西身上。

「稍後我們會加以說明。」韋斯利果決地往下說,「先聽我大概介紹,接著我們會討論細部問題。最近這起發生在垃圾掩埋場的案件的受害者研究和前面四起一一包括愛爾蘭的案件則共有九起——有明顯差異,我的結論是我們面對的是不同的兇手。斯卡佩塔醫生會就這點提供她的醫學觀察,我認為應該足以證明這起案件的犯案手法脫離常軌。」

他繼續作說明,之後針對我的報告、圖表和照片的討論一直持續到中午。大家提出許多問題,主要是格里格,他急於了解這幾件連環肢解案的每個層面和異同,好據此判斷發生在他轄區的這起案件是否不同於之前幾件。

「從關節或骨幹切割對兇手來說有什麼差別?」他問我。

「從關節切割比較困難,」我說,「需要對解剖學有所了解,甚至得有過操作經驗。」

「例如屠夫或肉品加工廠的工人?」

「沒錯。」我回答。

「這麼說,的確和肉鋸這項兇器相吻合。」他加了句。

「是的,肉鋸和解剖電鋸非常不同。」

「到底怎麼不同呢?」說話的是林恩。

「肉鋸是用來切割肉類、軟骨和骨頭的手動工具。」我環視著眾人,繼續作說明,「通常大約長十四英寸,鋼刃很薄,每英寸十個鑿形鋸齒,使用時得運用推力。使用者必須相當強壯。而解剖電鋸無法切割肌肉組織,除非先用刀子之類的工具切開。」

「正是這起案件的手法。」韋斯利對我說。

「骨頭上有一些符合典型刀子特性的切痕。」我解釋道,「解剖電鋸只能用在堅硬的表面,主要是運用來回的推拉,每次只能切割一點點。我知道在場的各位對這起案件都已相當熟悉,但還是帶來了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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