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第二天清晨我被雨滴重砸在屋頂上的沉悶聲音和響個不停的鬧鈴聲吵醒。在不必工作的假日現在尚早,我忽然意識到昨晚過後便已進入十一月。冬天不遠了,又一年悄然消逝。我打開百葉窗,望著外面的天色。玫瑰瓣瓣凋落,河水高漲,在黑黝黝的岩石四周涌動。

我對馬里諾感到抱歉。昨晚我很沒耐性,甚至沒招待他喝杯啤酒就讓他回去了,但我又不想和他談論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對他來說問題很簡單。我離了婚,本頓·韋斯利的妻子則棄他而去,投入其他男人的懷抱。我們原本就有一段戀情,所以乾脆結婚算了。我也曾朝這方向努力。去年冬天,我和韋斯利一起滑雪、潛水,一起購物、下廚、同進同出,甚至在我院子里種花,但我們實在無法融洽相處。

事實上,我不喜歡他待在我的屋子裡,與我不喜歡馬里諾坐我的椅子是同樣的道理。每當韋斯利移動某樣傢具或把餐盤和銀器放錯碗櫥或抽屜,我總是暗自生氣,而這點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和困惑。他尚未離婚時我就從不認為我們的交往是正確的,可那時我們有許多樂趣,尤其是床第之歡。我無法體會到某些愛侶間應有的感覺,並害怕這種挫敗暴露出自己都不忍面對的某項特質。

我開車到辦公室,一路上暴雨如注,毫不留情地敲打著車頂,擋風玻璃上的雨刷使勁擺動。剛到七點,車輛稀少。迷濛水霧中,里士滿市中心的天際線漸漸浮現。我想起那張照片,腦海中浮現出電腦屏幕由上往下展開的畫面,不禁渾身哆嗦,手臂頓時汗毛倒豎。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因為忽然意識到發送照片的也許是我認識的某個人。

我在第七街出口轉彎,繞過休柯坡商店街。碎石路面濕漉漉的,路邊時髦的餐廳此時仍一片昏暗。我行經空蕩蕩的停車場,轉進位於四層灰泥建筑後方的停車位。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醒目地立著「首席法醫」標誌牌的車位上竟停著一輛電視新聞轉播車。那些記者知道,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總會找到我。

我就近停下,揮手示意他們把車移開。這時轉播車的車門開了,一個穿雨衣的攝影師跳了出來,擋在我前面,另一名記者拿著麥克風跟在後面。我把車窗搖下幾英寸。

「讓開,」我沒好氣地說,「你們佔了我的車位。」

他們毫不在意,此時又有一人舉著鎂光燈下了車。我呆坐在車裡,氣得渾身僵硬。記者擋住我的車門,將麥克風從車窗縫隙塞了進來。

「斯卡佩塔醫生,你是否認為連環兇殺案的兇手再度出手了呢?」她高聲問,攝像機亮起,燈光灼灼。

「把車子挪走。」我直直瞪著她和攝像機,語氣冰冷強硬。

「你們又發現了一具殘骸,是嗎?」她又把麥克風湊近些,雨水順著她的兜帽流下。

「我最後一次要求你們把轉播車開走。」我的口氣像個即將宣判蔑視法庭罪行的法官,「你們侵犯了我的權益。」

攝影師把鏡頭拉近,從各種角度取景,刺眼的燈光閃個不停。

「它是否也被肢解,就像其他……」

她在我搖上車窗的瞬間抽走了麥克風。我搖著變速桿開始倒車,一群人倉皇退讓,閃避我三百六十度的大轉彎。輪胎一陣打滑,我在轉播車後面停車,將它夾在我的賓士和大樓之間。

「等一下!」

「喂!你不能這樣!」

下車時我看見他們臉色發青。我沒有打傘,直接跑進大門,然後上鎖。

「喂!」抗議聲在持續,「我們的車出不來了!」

大樓入口處停著那輛栗棕色的特大型公務車,車身上凝結的水珠滴落在水泥地上。我打開另一道門踏進走廊,一邊環顧四周,看有誰在。白色瓷磚牆壁潔凈無瑕,空氣中充滿工業用強力殺菌劑的濃重氣味。我走向停屍間辦公室時,巨大的不鏽鋼冷凍室門忽然打開了。

「早上好!」溫格說,帶著驚訝的微笑,「你來得真早。」

「謝謝你把公務車開進來,沒讓它淋雨。」我說。

「據我所知沒有新案子的受害人進來,所以認為把它停在大樓內應該無妨。」

「你移動車子時看見外面有人嗎?」我問。

他一臉困惑。「沒有啊,不過那是大約一個小時以前的事了。」

溫格是唯一一個通常比我先到辦公室的助手。他舉止輕快,極富魅力,擁有漂亮的五官和蓬鬆的深色頭髮。他略有潔癖,總是熨燙自己的工作服,每周清洗好幾次公務車和驗屍車,並把不鏽鋼擦得像鏡子那般發亮才肯罷休。他負責維持停屍間的運作,工作時總帶著軍人般的精確和自豪,絕不容許這裡的任何人有絲毫疏忽或怠慢,因此沒人敢隨意丟置危險廢棄物,或說些對死者不敬的玩笑話。

「掩埋場的受害人還在冷凍室里,」溫格對我說,「要我把它拖出來嗎?」

「等討論後再說吧,」我說,「冷凍得越久越好。此外,我不希望任何人隨便進來窺探。」

「絕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他說,好像我在暗示他玩忽職守。

「我也不希望這裡的任何一名職員好奇地逛來逛去。」

「哦,」他眼裡閃過一絲憤怒,「人心難測。」

他永遠琢磨不透,因為他不同於常人。

「麻煩你提醒保安人員,」我說,「媒體已經闖進停車場了。」

「不會吧?這麼快?」

「剛才我停車時,第八頻道的記者就在那裡堵我。」我把我的車鑰匙交給他,「讓他們待幾分鐘,再放他們走。」

「什麼意思,放他們走?」他眉頭一皺,看著手上的遙控車鑰匙。

「他們就待在我的停車位。」我朝電梯走去。

「他們怎麼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我進了電梯,「如果他們敢動我的車,我就告他們非法入侵和惡意毀損財物,然後請司法部長辦公室打電話給電視台總經理。我可能真的會起訴。」我隔著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笑著對他說。

我的辦公室在綜合實驗大樓的二樓。這棟大樓建造於七十年代,很快就會被我們和樓上的科學家捨棄。我們最終在布羅德街新成立的生物科技園區找到了寬敞的辦公用地,那裡距離萬豪酒店和大劇院不遠。

大樓建造時,我曾花費不少時間討論內部細節、藍圖和預算等問題。多年來我視為家園的地方如今一片凌亂,走廊里堆疊著一排排紙箱,職員們都懶得把文件歸檔,因為所有物品遲早都得打包。我避開越堆越多的紙箱,穿過走廊走進辦公室,辦公桌一如往常像經歷了一場雪崩。

我又查看電子郵箱,暗暗期待收到另一份匿名郵件,但沒發現任何異狀。我過濾著郵件,間或發送簡短的回覆。那封「死醫客」的郵件靜靜等在收件箱里,我忍不住又一次打開信件內容和附件照片。我太過專註,根本沒聽見羅絲進來。

「我覺得諾亞最好再造一艘方舟。」她說。

我嚇了一跳,抬頭看見她正一臉擔憂地站在我們兩個的辦公室之間的通道上脫雨衣。

「我不是故意嚇你的。」她說。

她有些猶豫地走進來,仔細端詳著我。

「我就知道不管怎麼勸,你還是會來。」她說,「你好像見鬼了一樣。」

「你這麼早來做什麼?」我問。

「我估計你一定忙不過來。」她脫下外套,「你看早上的報紙了嗎?」

「還沒有。」

她打開手提袋,取出眼鏡。「都是關於這個『屠夫』的新聞,你可以想像這引起了多大的騷動。我開車時聽廣播說,這些案子發生後市面上的手槍空前暢銷。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那些槍械商店是不是案件的幕後黑手。大家嚇昏了頭,然後一窩蜂地跑去買最新型的點三八口徑或半自動手槍。」

羅絲鉛灰色的髮絲總是挽在腦後,面孔高貴聰穎。世上再無她沒見識過的事物,而她也一向無懼於任何人。我經常擔心她會退休,因為我知道她的年紀。她其實不必替我工作,她留下只因為關心我,而且自己也孤身一人。

「過來看看。」我說著推開椅子。

她繞到我的辦公桌邊,距離近得我可以聞到她身上的白麝香香味。她使用的所有香水都是美體小鋪調配的,因為他們從不以動物做實驗。最近她收養了第五隻退休獵狗,還養了許多隻暹邏貓和松鼠,幾乎要變成皮草愛好者的剋星。她盯著我的電腦屏幕,一時間似乎沒反應過來那是什麼,但隨即僵住。

「上帝,」她透過雙光眼鏡望著我,喃喃道,「這就是樓下那個嗎?」

「拍攝時間可能早一些,」我說,「是用美國在線的郵箱發給我的。」

她沒出聲。

「不必我多說,」我繼續說,「我在樓下時你一定會仔細留意這裡。倘若有不熟或沒有預約的人上來,就讓保安把他攔住,你甚至不必出去問他有什麼事。」我目光銳利地看著她,因為我太了解她的為人。

「你認為他會來這裡?」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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