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一月二十日那天像三月天一樣刮著大風,陽光刺眼,但比三月冷多了。我沿著布朗街向東,朝約翰·馬歇爾法院駛去。

「現在我要再跟你說一件你已經知道的事。」尼古拉斯·古魯曼說,「媒體會像搶食的魚群一樣瘋狂。靠得太近的話,他們會給你啃掉一條腿。到時候我們並肩走,眼睛往下看,不管是誰、不管他們說什麼,你都不要回頭,也不要看任何人。」

「我們會找不到停車位的。」我邊說邊左轉開上第九街,「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慢一點,右側路邊的那位好心女士有所動作。她要離開了,如果她最後能出得來。」

我的車後喇叭聲大作。我瞥了一眼手錶,然後轉向古魯曼,像運動員等待教練最後一分鐘的指示。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克什米爾長大衣,戴著黑色皮手套,頂端鑲銀的手杖靠在坐椅旁,膝頭放著一個身經百戰、傷痕纍纍的公文包。

「記住,」他說,「有權決定叫誰進去、不叫誰進去的是你那位朋友帕特森,所以我們得靠陪審團插手,這就要看你的了。你得讓他們對你有感覺,凱。在走進那房間的一剎那,你就得跟十個、十一個陌生人成為朋友。不管他們要跟你聊什麼,都不要拒人於千里之外,要讓他們接近你。」

「我明白。」我說。

「我們要孤注一擲,說定了?」

「好。」

「祝你好運,醫生。」他微笑著拍拍我的手臂。

我們進入法院,一位警官攔住我們,用金屬探測掃描儀檢查我的皮包和公文包。在我以專家證人的身份前來作證時,他已經重複過這套程序幾百遍了,但這次他避開我的眼神,什麼也沒說。古魯曼的手杖引發了探測器的反應,他耐心之至、極有禮貌地解釋說,手杖尖端和外層鑲的銀是拆不下來的,而且深色的木質杖身里真的沒有藏任何東西。

「他以為我這裡面放了什麼,吹箭筒嗎?」我們進入電梯後,他說道。

電梯門在三樓打開的那一剎那,虎視眈眈的記者果然不出所料地蜂擁而上。雖然患有痛風,但我的律師移動的速度仍然算快,手杖點地的聲音伴著大步向前的步伐。意外地,我覺得一切都離得很遠、很不清晰,直到我們走進幾乎空蕩蕩的法庭,本頓·韋斯利和一個我知道是查爾斯·赫爾的瘦小年輕男人坐在角落,右臉頰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粉紅色疤痕。他站起來的時候很拘謹地把右手插進外套口袋裡,我看見他少了好幾根手指。他穿著不合身的暗色西裝,打著領帶,眼神四處游移。我只顧著機械化地坐下來,然後翻看公文包。我沒辦法和他說話,這三個男人也都聰明地假裝沒注意到我很難過。

「我們先來談一下他們手上有什麼。」古魯曼說,「我想傑森·斯多瑞一定會作證,還有路瑟羅警官。當然,還有馬里諾。帕特森還會在他的明星陣容里加進誰,我就不知道了。」

「先聲明一下,」韋斯利看著我說,「我跟帕特森談過,告訴他這案子根本不成立,也說審判的時候我會這麼作證。」

「我們是假定不會到開庭審判的地步。」古魯曼說,「你進去的時候,我要你讓陪審團知道,你跟帕特森談過,告訴他這案子不成立,但他還是堅持進行。只要他問的問題跟你們私下已經談過的議題有關,你回答時就這麼說:『我去你辦公室的時候也告訴過你』,或者『我們哪天談話的時候,我明確地表示過』等等。很重要的一點,要讓陪審團知道你不只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別探員,更是匡提科行為科學小組的組長,而這個小組的工作是分析暴力犯罪,並建立罪犯的心理模式資料。你也可以聲明,就目前在調查的這些殺人案來說,斯卡佩塔醫生無論正著看、倒著看都完全不符合兇手的心理模式,事實上,你覺得把斯卡佩塔醫生扯進來是很荒謬的。同時,你也要讓陪審團清楚你是馬克·詹姆斯工作上的前輩,不僅教了他很多東西,也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儘力主動多說一點,因為帕特森絕不會問你這些。還要讓陪審團清楚,查爾斯·赫爾已經來到這裡。」

「要是他們不傳我進去,怎麼辦?」查爾斯·赫爾問。

「那我們就會受限了。」古魯曼回答道,「我在倫敦也跟你解釋過,這場戲得看檢方的表演。斯卡佩塔醫生沒有權利提出任何證據,我們至少得讓一個陪審團成員請我們鑽進去。」

「這可不簡單。」赫爾說。

「你把存款單和你所付費用的收據都帶來了?」

「帶來了,先生。」

「很好,別等著他們問,你說話時就把它放在桌上。從我們上次談話之後,你太太的情況還是一樣?」

「是的,先生。我也跟你說過,她接受了人工受孕的手術,目前為止一切都好。」

「要是能提,記得提到這一點。」古魯曼說。

幾分鐘後,我被傳到陪審團室去。

「當然,他要你先進去。」古魯曼和我一起站起來,「然後他再把跟你作對的人叫進去,這樣可以給陪審團留下不好的印象。」他陪我走到門邊,「你有什麼需要的話,我就在這裡。」

我點點頭,走進房間,在桌子前端的空椅子上坐下。帕特森不在房間里,我知道這是他的伎倆之一。他要讓我在靜默中忍受這十個掌握著我未來的陌生人的審視。我迎視每個人的眼光,甚至和其中幾個相視微笑了一下。一個擦著鮮紅唇膏的嚴肅年輕女人決定不再等待州政府檢察官了。

「你為什麼決定處理死人,而不是醫治活人?」她問,「一個醫生做出這種選擇,似乎有點奇怪。」

「我對活人非常關心,所以才想研究死者。」我說,「我們從死者身上得到的知識可以造福活人,而司法正義的運作也是為了保護還活著的人。」

「你不會覺得不好受嗎?」一個有著粗糙大手的老人問。他的表情是如此誠摯,似乎他也感到了痛苦。

「當然會。」

「你高中畢業之後,還得再讀幾年書?」一個大塊頭的黑人女性問。

「十七年,包括我當住院醫生和研究生的時間。」

「我的老天啊。」

「你都上過哪裡?」

「你指的是學校嗎?」我對那個戴著眼鏡的瘦瘦的年輕男人說。

「是的,女士。」

「聖邁可,路德聖母學院,康奈爾,約翰霍普金斯,喬治城。」

「你爸爸是醫生嗎?」

「先父在邁阿密開一間小雜貨店。」

「晤,得付這麼多學費一定很頭痛。」

幾個陪審團成員輕笑起來。

「我很幸運,得過幾個獎學金。」我說,「從高中時代開始。」

「我有個叔叔在諾福克的『幽冥殯儀館』做事。」另一個人說。

「哦,少來了,巴瑞,不可能有殯儀館真叫那種名字。」

「我沒騙你。」

「那算什麼,我們法葉特維爾有一家殯儀館是一家姓『棺木』的人開的。你們猜這殯儀館叫什麼名字?」

「不可能吧?」

「你不是這一帶的人?」

「我出生在邁阿密。」我回答。

「那斯卡佩塔是西班牙姓了?」

「事實上,是義大利姓。」

「這倒有趣,我還以為義大利人都是深色眼珠深色頭髮的。」

「我祖先是從義大利北部的維羅納來的,那裡有不少人跟薩瓦 人、奧地利人和瑞士人的血統很相近。」我耐心地解釋道,「我們當中有很多人是金髮藍眼。」

「哇,我敢說你一定很會做菜。」

「這是我的嗜好之一。」

「斯卡佩塔醫生,我對你的職位不是很了解。」一個看來跟我年齡相仿、穿著體面的男人說,「你是里士滿的首席法醫嗎?」

「我負責整個州。我們有四個分區辦公室。中央辦公室在里士滿,潮水鎮辦公室在諾福克,西區辦公室在羅諾克,北區辦公室則在亞歷山德里亞。」

「所以主任剛好被派在里士滿?」

「對,這樣的安排似乎比較合理,因為法醫系統是州政府的一部分,議會的議事也是在里士滿進行的。」我回答,這時門開了,羅伊·帕特森走進來。他是個寬肩、英俊的黑人男子,剪得短短的頭髮已開始泛灰。他穿著深藍色的雙排扣西裝,淺黃色的襯衫袖口綉著他的姓名縮寫字母。他打的領帶很有名,今天這條看起來像是手工繪製的。他向陪審團成員問好,對我則不甚熱情。

我發現那個塗著鮮紅唇膏的女人是陪審團的主席。她清清喉嚨,對我宣布我並非一定要作證,而我說的任何話都可能用來對付自己。

「我明白。」我說,接著便宣誓就位證人席。

帕特森在我的座位旁盤旋,對我的身份提供了微乎其微的介紹,然後便詳細地說起我的職位有什麼樣的權力,而這種權力又是如何容易被濫用。

「又會有誰在場目睹呢?」他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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