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爭辯半天之後,我們制定了一個看起來合理的計畫。露西將在田園度假村跟韋斯利夫婦一起待到星期三,好讓我有一小段時間應付自己的問題,不用分神照顧她。吃完早餐,我在小雪中開車回家,抵達里士滿時,小雪變成了雨。

快到傍晚時,我已經去過辦公室和實驗室。我跟費爾丁及其他幾位刑事鑒定專家討論過,也避開了本·史蒂文斯。記者打來的電話我一個都沒回,也不去看電子郵件,即使衛生部的特派員寄信給我,我也不想知道裡面說什麼。四點半,我正在果園大道上一家加油站加油,一輛白色的福特汽車停到後面。我看著馬里諾下車,拉拉褲子走進男廁。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神秘兮兮地四下掃視,彷彿擔心有人在監視他上廁所。然後他朝我走來。

「我開過去的時候看到你了。」他說著把雙手塞進藍色運動外衣的口袋裡。

「你的外套呢?」我動手清理擋風玻璃。

「在車裡,我嫌它太礙事了。」他縮起肩膀對抗冰冷刺骨的空氣,「如果你還沒想過該怎麼阻止那些謠言,那你最好想想。」

我煩躁地把橡皮刮板放回裝清潔劑的容器里。「那你建議我怎麼做,馬里諾?打個電話給傑森·斯多瑞,告訴他說我很遺憾,他太太和未出生的孩子都死了,但可不可以請他把悲傷和憤怒發泄到別的地方去?」「醫生,他把事情都怪到你頭上。」

「我看過《華盛頓郵報》引述的他的話,有很多人都在譴責我,他把我形容成一個精明狡猾的賤女人。」

「你餓嗎?」

「不餓。」

「唔,你看起來很餓。」

我看著他,好像他瘋了。

「如果有什麼東西在我看來是某個樣子,我的職責就是把它查清楚。所以我讓你選,醫生。我可以去那邊的自動售貨機買些零食和汽水,然後站在這裡吸進一大堆廢氣又凍個半死,還妨礙其他可憐的王八蛋來用自助式加油槍。或者我們到菲爾去。兩種選擇都是我請客。」

十分鐘後,我們已經坐在一個角落的包廂里,翻看印有精美插圖的菜單,上面列出的食物從義大利面到炸魚一應俱全。馬里諾面對暗色的玻璃門,我能清楚地看見廁所。他在抽煙,周圍大部分的人也在抽,這讓我又想起了戒煙的痛苦。他選的這個地點再理想不過了。菲爾歐陸酒吧在這一帶有著悠久的歷史,顧客都是畢生的老友,來享受豐盛的食物和瓶裝啤酒。這裡典型的顧客是好脾氣、善交際的人,不太可能認出或者在乎我是誰,除非我的照片常常出現在報紙的體育版上。

「事情是這樣的,」馬里諾合起菜單說,「傑森·斯多瑞認為,如果蘇珊換份工作,現在就會還活著,他大概沒錯。此外,他是個不成器的傢伙,是那種自我中心的爛人,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別人的錯。事實上,搞不好他最該為蘇珊的死負責。」

「你總不會是說,是他殺了她吧?」

侍者來了,我們點了菜。馬里諾要一份烤雞飯,我要一份正宗的辣熱狗,再加上一人一杯健怡汽水。

「我不是說傑森射殺了他太太。」馬里諾平靜地說,「但不管導致她被害的是什麼事,都是他讓她捲入的。付賬單是蘇珊的責任,她財務上的壓力非常大。」

「這不令人意外。」我說,「她丈夫剛失業啊。」

「不幸的是,他還維持著昂貴的品位。我指的可是Polo的襯衫,『喬治城』的長褲,還有真絲領帶。這渾蛋被解僱兩星期後,還跑去買了七百元的滑雪裝備,到冬青鎮去度周末,之前還買了一件兩百元的皮夾克和一輛四百元的自行車。所以蘇珊在停屍間做牛做馬,回到家還要面對跟她薪水不成比例的賬單。」

「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說著,突然心痛地想起蘇珊坐在辦公桌前的樣子。她每天都待在辦公室里吃午飯,有時我去找她聊天。我想起了她的雜牌玉米片和罐子上貼著特價標籤的汽水。她好像從來沒吃過不是自己從家裡帶來的東西。

「傑森這種亂花錢的習慣,」馬里諾繼續說,「讓他現在給你找這一堆該死的麻煩。他拼了命地跟任何願意聽的人說你的壞話,因為你是個醫生兼律師兼印第安酋長,開賓士車,又住在『溫莎農莊』的大房子里。那個蠢材大概以為,如果他把太太的事情怪到你頭上,或許可以得到一點補償。」

「隨便他使盡吃奶的力氣去試吧。」

「他會的。」

健怡飲料端來了,我換了個話題。「我明天早上要去跟小毛見面。」

馬里諾的視線飄向吧台上方的電視。

「露西開始著手調查自動指紋辨識系統。我還得對付本·史蒂文斯。」

「你該想辦法甩掉他。」

「你知不知道要開除州政府的僱員有多困難?」

馬里諾說:「除非這個僱員是派任的,不在一般級別之內,比方你。你該找個法子把那渾蛋踹開。」

「你跟他談過了嗎?」

「哦,談過了。根據他的說法,你傲慢自大、野心勃勃、性情怪異,在你手下做事倒了八輩子的霉。」

「他真的這麼說?」我難以置信地問。

「大意是這樣。」

「我希望有人查他的財務狀況。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他最近有沒有存進大筆存款。蘇珊不是單獨惹上麻煩的。」

「我同意。史蒂文斯知道得應該不少,正在拼了老命掩飾自己。順帶一提,我去蘇珊的銀行查過了。有一個出納記得她那筆三千五百元的存款是用現金存的。她皮包里裝著二十、五十和一百元的鈔票。」

「史蒂文斯是怎麼說蘇珊的?」

「他說他跟她真的不熟,不過他感覺你和她有些過節。換句話說,他是在強化新聞里說過的東西。」

食物送上來,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吃下一口,我實在太生氣了。

「費爾丁呢?」我說,「他認為在我手下做事很要命嗎?」

馬里諾又瞪著別的地方看。「他說你是個工作狂,從來摸不透你這個人。」

「我不是僱用他來摸透我的。跟他比起來,我當然是工作狂了。費爾丁對刑事鑒定醫學的熱情早就冷卻,這樣已經好幾年了。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消耗在健身房裡。」

「醫生,」馬里諾直視我的眼睛,「你跟任何人比起來都是工作狂,大部分的人都摸不透你。你並不直言。事實上,你給人一種冷漠無情的印象。對不熟悉你的人而言,要了解你簡直太困難了,有時好像什麼東西都不能打動你。其他的警察、律師會問我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想知道你真正的樣子,你怎麼能每天面對你的工作。他們把你看成一個不跟任何人接近的人。」

「那你怎麼說?」

「我他媽的什麼也沒說。」

「你的心理分析完了嗎,馬里諾?」

他點起一根煙。「聽著,我要對你說句不好聽的話。你一直這麼一副內斂的專業女士的樣子: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會信任別人,不過一旦那個人被你接納了,那就真是被你接納了,會是你一輩子的朋友,你會為他兩肋插刀。但過去這一年,你變了,馬剋死後,你築起了大概一百座牆。對我們這些在你身邊的人來說,就好像在一間以前是二十一度的房間里,氣溫突然降到十三度。我想,你自己甚至沒有覺察這一點。所以現在沒人對你有多深厚的感情,說不定還有點憎恨你,因為覺得被你漠視或蔑視,也許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你,也許他們不在乎。人就是這樣,不管你是坐在釘床上也好,待在熱鍋上也好,他們都會利用你的位置謀取自己的利益。如果你們之間沒有什麼凝聚力,他們就更容易為自己牟利,一點都不關心你會怎麼樣。你現在的處境就是這樣,有很多人已經等了很多年,要看你流血。」

「我不打算流血。」我推開餐盤。

「醫生,」他噴出一口煙,「你已經在流血了。根據常識判斷,如果你跟鯊魚一起游泳時流血,那你最好趕快從水裡爬起來。」

「可以偶爾不用這麼老套的比喻嗎?」

「喂,就算我用葡萄牙語來說,你也不會聽。」

「如果你講葡萄牙語,我發誓會聽。如果你哪天決定說英語了,我也發誓會聽。」

「這種評語不會讓人喜歡你的。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說的時候可是帶著微笑的。」

「我看你切開屍體的時候也帶著微笑。」

「才不,我總是用手術刀。」

「有時這兩者沒有多大區別。我看過你的微笑讓律師流血。」

「如果我是這麼糟糕的人,那我們為什麼是朋友?」

「因為我壘起的牆比你還多。事實上,到處都有神經病,而且水域里滿是鯊魚,都想把我們大卸八塊。」

「馬里諾,你太疑神疑鬼了。」

「答對了,所以我才希望你避一陣風頭,醫生,真的。」他說。

「我沒辦法。」

「老實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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