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聯邦調查局行為科學組的電話響了很久。它位於匡提科學院的地下室,我可以想像出那些迷宮一般的昏暗走道,各個辦公室里混亂地堆滿了像本頓·韋斯利那樣身經百戰的探員的戰利品。據說他去滑雪了。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接電話的探員有禮貌地說。

「我是凱·斯卡佩塔醫生,有緊急事件要聯繫他。」

本頓·韋斯利幾乎是立刻回了我的電話。

「本頓,你在哪裡?」靜電干擾的雜音非常嘈雜,我提高了聲音。

「在車上,」他說,「康妮和我到夏洛茨維爾去跟她家人一起過聖誕節。我們剛離開那裡,朝西往熱泉走。我聽說了蘇珊·斯多瑞的事。天啊,真是很遺憾,我本來打算今晚打電話給你的。」

「你的聲音愈來愈不清楚,我幾乎聽不見了。」

「等一下。」

我焦急地等了漫長的一分鐘,然後他回話了。

「好多了,剛才我們在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你需要我幫什麼忙?」

「我需要調查局的人幫著分析一些羽毛。」

「沒問題,我會打電話給小毛。」

「我需要和你談談。」我說的時候非常猶豫,我知道這樣會讓他很為難,「可能愈快愈好。」

「等一下。」

這一次的停頓不是靜電干擾,而是他在和太太商量。

「你滑雪嗎?」他的聲音再度出現。

「要看你問的是誰。」

「康妮跟我正要到一個叫『田園』的度假村去待幾天,我們可以在那裡談。你走得開嗎?」

「我拼了命也會去,而且會帶露西一起去。」

「這樣很好,我們談事情的時候,她可以跟康妮結伴四處跑跑。我們到旅館辦住宿登記的時候,順便給你們安排房間。你能帶些東西來讓我看看嗎?」

「可以。」

「你手上關於羅比尼·納史密斯那件案子的資料。我們把所有的要點都討論一番,不管是實際的還是想像的。」

「本頓,謝謝你。」我感激地說,「請你也替我謝謝康妮。」

我決定立刻離開辦公室,並且不作太多解釋。

「去玩玩會對你有幫助。」羅絲邊說邊抄下我在田園度假村的聯繫電話,而她不明白我並不是要去五星級度假勝地放鬆身心。我請她轉告馬里諾我的去處,這樣如果蘇珊的案子有任何新進展,他就可以馬上聯繫到我。聽了我的話,她眼中一時泛出淚光。

「除此之外,請不要把我的行蹤透露給任何人。」我補充道。

「剛才,二十分鐘內有三個記者打過電話。」她說,「其中有一個是《華盛頓郵報》的記者。」

「此刻我不會跟任何人討論蘇珊的案子。像平常一樣,告訴他們我們還在等化驗結果,就說我出城了,聯繫不上。」

朝西駛往山脈的路上,我腦海中充滿了揮之不去的影像。我看見蘇珊穿著寬鬆的手術袍,看見她母親和父親聽到馬里諾說他們女兒死了時的表情。

「你還好嗎?」露西問。我們出發以來,她每隔一分鐘就看看我。

「只是在想事情。」我邊回答邊把注意力集中在路上,「你會喜歡滑雪的,我有預感,你會滑得很好。」

她一言不發地凝視著擋風玻璃外的景色。淡藍的天空像退色的牛仔褲,遠處聳立的群山遍布積雪。

「對不起,又弄成這樣。」我又說,「好像你每次來看我,都會發生些事情,讓我不能專心陪你。」

「我不需要你專心陪。」

「以後你就會明白。」

「我的工作態度或許也會是這樣。事實上,我可能是跟你學的。以後我大概也會有你這樣的成就。」

我的心沉重得像鉛塊。還好戴著太陽鏡,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的眼睛。

「我知道你愛我,這是最重要的。我知道我媽不愛我。」外甥女說。

「多蘿茜愛你,盡她所能地愛。」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盡她所能,不過她的能力很有限,因為我不是男人。她只愛男人。」

「不,露西,你媽媽並不是只愛男人。她只是執迷不悟地要找一個能讓她生命完整的人,找那些男人就是在這個過程中顯現出來的癥狀。而她不明白,只有她才能讓自己的生命完整。」

「唯一『完整』的是她的紀錄,每次挑的都是爛人。」

「我同意,她的命中率是不怎麼好。」

「我不會像她那樣過日子,我不要像她一樣。」

「你和她不一樣。」我說。

「我在宣傳手冊里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有飛靶射擊。」

「那裡有各式各樣的東西。」

「你有沒有帶左輪槍?」

「射飛靶是不用左輪的,露西。」

「從邁阿密來的人就用。」

「你要是再不停止打哈欠,我就會被你傳染。」

「你為什麼不帶槍?」她還在追問。

那把魯格在我的行李箱里,但我不打算告訴她。「你幹嗎這麼擔心我有沒有帶槍?」

「我想成為高手,一槍射中時鐘的十二點。」她帶著睡意說。

她把夾克捲起來當枕頭用,這令我心疼。她躺在我旁邊睡著了,頭頂著我的大腿。她不知道此時此刻我有多強烈的衝動想把她送回邁阿密。但我看得出來,她感覺得到我的恐懼。

田園度假村位於阿勒格尼山脈,包括一萬五千英畝森林和溪流。旅館是暗紅色的磚造建築,走廊上排列著白色柱子。白色的小圓屋頂上四面都有時間一致的鐘,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網球場和高爾夫球場覆蓋著厚厚的積雪。

「你運氣很好。」穿著灰色制服的親切男士走向我們的時候,我對露西說,「滑雪場一定很棒。」

本頓·韋斯利兌現了承諾,我們到櫃檯時就有預定好的房間在等著我們了。他替我們訂了一間雙人房,穿過玻璃門走到陽台上可以俯瞰賭場,桌上還有他和康妮送的花。「到山坡上跟我們碰頭。」卡片上寫著,「我們替露西安排了一堂三點半的課。」

「我們得趕快。」我掀開行李箱,對露西說,「四十分鐘後,你就要上第一堂滑雪課。試穿一下。」我扔給她一條紅色滑雪褲,夾克、襪子、手套、毛衣也一一飛過空中落在她的床上。「別忘了你的臀墊,其他的東西我們等會兒再弄。」

「我沒有滑雪用的太陽鏡。」她邊說邊套上一件鮮藍色的高領毛衣,「我會患雪盲症。」

「你可以用我的護目鏡,反正太陽也快下山了。」

我們搭上專車到達山坡、替露西租好裝備、在滑雪運送機那裡把她交給老師時,已經三點二十九分了。滑雪者像色彩鮮艷的小點向山下移動,接近了才看得清人形。我穿著滑雪靴,身體向前傾,滑雪板穩穩地抵住斜坡,我把手遮在眼睛上掃視升降機和各個坡道。太陽落到樹梢,積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但陰影已經逐漸拉長,氣溫也在迅速下降。

我發現了他們夫婦,因為那一男一女並肩滑雪的姿態太優美了,雪杖像羽毛般輕盈揚起,如鳥兒般高飛轉身的時候幾乎沒濺起雪片。我認出本頓的銀色頭髮,向他舉起手。他回頭對康妮喊了一句什麼,便加速像刀鋒般直線滑下山坡,滑雪板緊緊併攏,中間連張紙都插不進去。

他在雪花飛濺中停下來,把護目鏡往後推,這時我突然覺得即使我不認識他,目光也會被他牢牢吸引。黑色的滑雪褲緊緊貼在結實的肌肉上,以前我從來不知道他藏在保守的西裝褲下的雙腿是這樣。他外套的顏色讓我想起基韋斯特島上的夕陽。寒風中他容光煥發,眼神明亮,這使他銳利的五官看起來沒那麼令人生畏,而是更有吸引力。康妮放慢速度在他身旁停下來。

「你來了真好。」韋斯利說。我每次看到他或聽到他的聲音都會想到馬克。他們是同事,也是最好的朋友,說他們是兄弟大家也會相信。

「露西昵?」康妮問。

「她正在征服滑雪運送機呢。」我伸手一指。

「希望你不介意我替她安排滑雪課。」

「介意?你們這麼細心,我感激都來不及呢。她玩得可開心了。」

「我就站在這裡看著她好了。」康妮說,「然後我去喝點熱飲,她也會想喝的。本,你好像還沒滑夠。」

韋斯利對我說:「你要不要去滑幾趟?」

我們排隊前進的時候,說了些無關痛癢的事情,然後沉默地等著升降機過來。韋斯利放下橫杆,升降機順著纜繩緩緩把我們送上山頂。空氣冷得令人麻木,但清新無比,四周都是滑雪板滑過、鈍鈍地拍擊厚而硬的積雪的聲響。造雪機噴出的雪像煙一樣飄過山坡間的樹林。

「我跟小毛通過電話了。」他說,「他和你在總部碰面,看你多快能趕過去。」

「這是好消息。」我說,「本頓,你聽說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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