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你在哪裡?」我追問道,眼睛死死盯著屏幕上的號碼。

「東區,雪下得他媽的一塌糊塗。」馬里諾說,「我們有個DOA 的案子,白人女性。乍看之下像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自殺,車停在車庫裡,排氣管上接了根管子,但情況有點蹊蹺,我想你最好來一趟。」

「你現在是在哪裡打的電話?」我窮追不合,這讓他遲疑了一下。我可以感覺出他的驚訝。

「在死者家裡,我剛到。這又是另一個問題。房子不是完全鎖住的,後門沒鎖。」

我聽見車庫門的聲音。「哦,謝天謝地。馬里諾,等一下。」我說著,大大地鬆了口氣。

傳來廚房門關上的聲音,還有紙袋的塞窄聲。

我一手按住話筒,叫道:「露西,是你嗎?」

「不是我,是雪人來了。你應該看看外面的大雪!下得真過癮!」

我伸手拿紙筆,對馬里諾說:「死者的姓名和住址是——」

「珍妮弗·戴頓,依文大道二一七號。」

我不認識這個名字。依文大道在威廉斯堡路旁,離機場不遠,那一區我不熟悉。

我掛了電話,露西走進書房。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眼睛閃亮。

「你到底跑哪兒去了?」我劈頭就是一句。

她的微笑消失了。「去買雜貨。」

「哦,這點我們稍後再談,我得趕一個現場。」

她聳聳肩,用同樣不耐煩的語氣回敬我。「這不是司空見慣的嗎?」

「很抱歉,人死的時間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抓起外套和手套,匆忙進入車庫,發動引擎,扣上安全帶,調節暖氣,研究了一下該怎麼走,然後才想起夾在汽車遮陽板上的車庫門遙控器。廢氣填滿密閉空間的速度快得驚人。

「老天。」我狠狠地教訓心不在焉的自己,迅速打開車庫的門。

汽車排出的廢氣很容易導致中毒死亡。有些年輕情侶開著引擎和暖氣在后座親熱,最後就這麼擁抱著昏迷過去,再也無法醒來。有些想自殺的人將車子變成小型的毒氣室,把問題留給其他人去解決。我忘了問馬里諾珍妮弗·戴頓是否獨居。

積雪已有數英寸厚,映亮了夜色。我家附近不見任何車輛,市區公路上也只有寥寥幾輛車。收音機不斷地放著聖誕歌曲,我腦海中飛掠過的種種困惑的思緒,逐漸轉變為恐懼。珍妮弗·戴頓打過好多次電話到我家,卻不說一句話就掛斷了,或者是另一個人用她的電話打的。現在,她死了。高架道路在市區東端轉了個彎,鐵路在地面上縱橫交叉,有如縫合的傷口,鋼筋水泥的立體停車場比大部分建築物都高。中央街車站龐然矗立在乳色的天空下,屋頂結了一層白霜,塔上的鐘像獨眼巨人渾濁的眼睛。

我緩慢地開在威廉斯堡路上,經過一個廢棄的購物中心,就在快到達市區與亨利哥郡交界處時,找到了依文大道。這裡的房子很小,前面停著小貨車和老款的美國車。二一七號的車道上和街道兩邊都停著警車,我把車停在馬里諾的福特車後面,提著醫務包下了車,踏在未鋪柏油的車道上,朝那間僅能容納一輛車的車庫走去,那裡燈火通明,有如一幅耶穌誕生馬槽圖。車庫門高高捲起,幾名警察圍在一輛破舊的淺棕色雪佛蘭旁邊。我看到馬里諾蹲在駕駛座一側的後門旁,研究著一截綠色的澆花水管,這截水管從排氣管接到開了一條縫的車窗里。車內被黑煙熏得髒兮兮的,廢氣的味道在濕冷的空氣中仍未散去。

「車子引擎還發動著。」馬里諾對我說,「汽油用完了。」

死去的女人看起來有五六十歲,坐在駕駛座上,向右歪倒,露在衣服外的頸部和手部皮膚呈鮮粉紅色,頭下黃褐色的椅套上沾有幹掉的血跡。從我站的地方看不見她的臉。我打開醫務包,取出化學溫度計測量車庫內的溫度,然後戴上外科手套,請一名年輕的警員幫我打開車子的前門。

「我們正準備採集指紋。」他說。

「那麼我等等。」

「約翰遜,先採門把怎麼樣,這樣醫生就可以進車裡了。」他深色的眼睛望著我,「我叫湯姆·路瑟羅,這裡的情況有點講不通。首先,前座上的血跡就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有好幾種解釋。」我說,「比方說死後排泄。」

他微微眯起眼睛。

「就是肺裡面的壓力迫使體液從口鼻流出。」我解釋道。

「哦,一般來說,這種情況要在屍體開始腐爛之後才會出現,對不對?」

「一般來說是這樣。」

「可據我們所知,這位女士死了大概二十四小時,而且這裡冷得像停屍間的冰箱一樣。」

「沒錯。」我說,「但如果她開著暖氣,再加上灌進去的那些熱的廢氣,車裡的溫度就會上升,一直相當溫暖,直到車子沒油。」

馬里諾透過被黑煙熏得模糊不清的窗玻璃朝里窺視。「看起來暖氣開到了最大。」

「另外一種可能——」我繼續說,「她失去意識時身體倒下來,臉撞到方向盤、儀錶板、椅子。她可能鼻子流血,咬到了舌頭,或者扯破了嘴唇。我要檢查才能知道。」

「好吧,可是她穿的衣服又怎麼解釋呢?」路瑟羅說,「她走到寒冷的屋外,進到冷冰冰的車庫裡,接上水管後坐進寒冷的車裡,身上卻只穿著一件睡袍。你不覺得有點不尋常嗎?」

那件淺藍色的長袖睡袍長及腳踝,質地看起來是薄薄的人造纖維。要自殺是沒有什麼衣著規定的。這樣一個冬夜裡,珍妮弗·戴頓在走到天寒地凍的戶外之前,先穿上外套和鞋子確實比較合乎邏輯,但如果她已計畫要自殺,便知道自己不久後就不會再感覺到冷了。

鑒定組的警員完成了車門部分的工作。我收起化學溫度計,車庫裡的溫度是零下一點六度。

「你們什麼時候到的?」我問路瑟羅。

「大概一個半小時前。當然,我們開門前這裡比較暖和,但也暖和不了多少。這車庫沒有暖氣,而且車子的引擎蓋是冷的。我猜在我們接到報警電話前的幾小時,這車子的汽油就用光了,電瓶也沒電了。」

車門打開,我先拍了一系列照片,再繞到駕駛座旁的前座去看她的頭。我做好心理準備,或許會突然認出什麼、看見什麼,喚醒沉睡多年的記憶。但什麼都沒有,我不認識珍妮弗·戴頓,這輩子從來沒見過她。

她的頭髮染成淺色,但髮根是黑的,頭上緊緊卷著粉紅色小髮捲,有幾個掉了。她非常胖,但從精緻的五官來看,要是她再年輕一點、瘦一點的話,可能相當漂亮。我觸摸她的頭部和頸部,沒有發現骨折。我用手背抵住她的一邊臉頰,然後奮力把她轉過來。她又冷又硬,靠在椅子上的那一側臉是蒼白的,且因溫度高而起了水泡。看起來她死後屍體並沒有被移動過,皮膚壓下去也沒有變白。她至少死了十二個小時。

直到我準備用袋子把她的手包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甲里有東西。我用手電筒照著仔細檢查,然後取出裝證物的塑料封套和一副鑷子。指甲下的皮膚里有一小片金綠色的東西,似乎是聖誕節的裝飾品。我也找到了金色的纖維,而且每檢查一隻手指就會看到更多。我把棕色紙袋套在她手上,用橡皮筋在手腕處綁緊,然後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我要看看她的腳。她的腿已經完全僵硬,非常難擺弄,但我仍努力把腿拉過方向盤放在椅子上。我檢查她深色厚毛襪的底部,發現沾有與指甲里類似的纖維,然而沒有灰塵、泥巴,或者草葉。我腦中響起了警報聲。

「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東西了嗎?」馬里諾問。

「這附近沒找到室內拖鞋或鞋子?」我說。

「沒有。」路瑟羅回答,「我說了,在這麼冷的晚上她就這麼走出屋子很不尋常,她身上只穿著——」

我打斷他的話:「我們有個問題,她的襪子太乾淨了。」

「可惡!」馬里諾說。

「需要把她送到市區去。」我從車旁退開。

「我去叫救援小組。」路瑟羅自告奮勇。

「我想看看她的屋子。」我對馬里諾說。

「嗯。」他已經脫下手套,正在對著手呵氣,「我也想請你去看一看。」

等待救援小組抵達的時候,我在車庫裡轉了轉,小心不踩到任何東西、不妨礙別人工作。車庫裡沒多少可看的,就是一般院子里需要用到的工具,還有一些無處可放的零碎物件。我的視線掃過一堆堆舊報紙、藤籃、滿是灰塵的油漆罐,還有一個看來多年沒用過的生鏽烤肉架。角落裡雜亂地卷著一條澆花用的水管,看起來像沒頭的綠蛇,接到汽車排氣管上的那截水管就是從這上面切下來的。我跪下來細看切割過的一頭,但並沒有摸。塑料的邊緣不像是被鋸割過,而是被重重一下砍斷,形成一個角度。我看到旁邊的水泥地上有一條痕迹。我站起身檢查掛在木板上的各式工具:有一把斧頭和一把劈原木用的V形斧,兩把都滿是銹跡和蜘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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