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要不是留著鬍子、髮際線日退的金髮又已發白,喬·特倫特警探看起來應該挺年輕的。他又瘦又高,嶄新的防水外套腰帶系得緊緊的,鞋子擦得光可鑒人。我們在亨利哥醫院急診室前的人行道上握手,自我介紹。他緊張地眨著眼,看得出來艾迪·希斯的案子令他很不好受。

「你不介意我們在這裡談一會兒吧?」他說,呼出的氣像一陣白霧,「比較隱秘。」

我邊發抖邊把雙肘緊靠身側,這時,離我們所站位置不遠處,一架醫用直升機從草坡上的升降區起飛,噪音震耳欲聾。月亮像一彎冰屑融化在深藍灰的天空中,停車場里的車被刺骨的冬雨和路上撒的鹽弄得髒兮兮的。這是一個黯淡無色的早晨,寒風凜冽有如掌摑,而來此的原因使我對這一切格外敏感。就算氣溫突然上升四度,艷陽高照,我也不認為自己會覺得溫暖。

「真的很糟糕,斯卡佩塔醫生,」他眨著眼,「我想你會同意:我們最好不要讓外界得知細節。」

「關於這個孩子,你能告訴我什麼?」我問。

「我和他父母以及其他幾個認識他的人談過了。就我掌握的東西來看,艾迪·希斯是個普通的正常孩子一喜歡運動,偶爾送報打工,從來沒給警察找過麻煩。他父親在電話公司做事,母親是裁縫。昨天晚上,希斯太太做晚餐時需要一罐奶油蘑菇湯,叫艾迪到好運道便利店去買。」

「那家店離他們家多遠?」我問。

「兩條街,而且艾迪去過不少次了,櫃檯的職員都知道他的名字。」

「他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在幾點?」

「下午五點三十分左右。他在店裡待了幾分鐘就離開了。」

「那時天已經黑了。」我說。

「是的。」特倫特盯著飛走的直升機,那遠看像是一隻白色蜻蜓,發出模糊的聲音穿越雲層。「大約八點三十分,一名巡邏警員沿著帕特森大道的建築物後方巡邏,看到這個孩子靠在垃圾車旁坐著。」

「有照片嗎?」

「沒有,醫生。警員發現那男孩還活著,第一要務就是請求救援。我們沒有照片,但是那名警員能相當詳細地把觀察到的景象描述出來。男孩光著身子,背靠垃圾車,腿向前伸直,雙臂在身體兩側,頭低垂著。他的衣服算挺整齊地堆在人行道上,旁邊有個袋子,裡面裝著奶油蘑菇湯罐頭和士力架巧克力棒,氣溫只有零下四度。我們推斷他留在那裡的時間可能從幾分鐘到半個小時。」

一輛救護車在附近停下。車門砰地關上,救護人員迅速放下擔架,發出一陣金屬刮擦聲。他們將一名老人推進打開的玻璃門。我們跟在後面,沉默不語地走過一條明亮的、消過毒的走廊,走廊里滿是醫療人員,病人們則被把他們送到這裡來的不幸弄得呆若木雞。我們搭電梯上三樓,我不知有哪些蛛絲馬跡已經被刷洗掉,扔進垃圾桶。

「他的衣服呢?有沒有找到子彈?」電梯門開的時候,我問特倫特。

「衣服在我車裡,我今天下午把它們和他的個人物品送到化驗室去。子彈還在他腦袋裡,他們還沒進行到那裡。我非常希望他們好好擦過他了。」

小兒科的加護病房在一條潔凈的走道盡頭,兩扇木門對開,門上的玻璃貼著友善的紙恐龍。病房天藍色的牆上漆著彩虹,病床上方懸吊著動物玩具,八間病房以護理站為中心排成半圓形。三個年輕女子在監視器後工作著,其中一個在鍵盤上打字,另一個在打電話。特倫特解釋了我們的來意之後,一個穿著紅色燈芯絨工作服和套頭毛衣的苗條棕發女子表示自己是護士長。

「主治醫師還沒有來。」她道歉。

「我們只需要看看艾迪的傷口,不會花多少時間的。」特倫特說,「他的家人還在裡面?」

「他們一整夜都陪著他。」

我們跟著她走過柔和的人工燈光,走過儀器推車和綠色的氧氣筒,在正常世界中這些東西根本不會放在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房間外。我們走到艾迪的病房前,護士進去把門掩上。

「只要幾分鐘就好了。」我聽到她對希斯夫婦說,「我們做一下檢查。」

「這次是什麼專家?」父親的聲音在顫抖。

「是一位很了解各種傷口的醫生,她就像警察部門的外科醫生。」護士很委婉地說明我的法醫身份,或更糟的講法——驗屍官。

停頓了一下,父親靜靜地說:「哦,是為了搜集證據。」

「是的。要不要喝點咖啡或吃點東西?」

艾迪·希斯的父母從病房內走出來,兩個人都相當胖,因為一整夜和衣而眠,他們的衣服皺得很厲害,臉上呈現出的是無辜單純的人得知世界就要毀滅時的迷茫。他們疲倦地瞥了我們一眼。我真希望自己能說些什麼改變這一切,或至少讓情況好轉一點點。而安慰的話只哽在了我的喉頭,這對夫婦慢慢地走開了。

艾迪·希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頭上纏著繃帶,呼吸器將空氣送進他的肺里,藥液流進他的靜脈。他乳白色的皮膚光滑無毛,薄薄的眼皮在黯淡的燈光下看來有點發青。我從他淺赤金色的眉毛推測著他的發色。他尚未脫離青春期之前柔弱的階段,這個年齡的男孩有著豐潤的嘴唇,生得漂亮,唱起歌來比女孩還要甜美。他手臂纖細,蓋在被單下的身體小小的,能顯示出他那正在逐漸發育的性別特徵的,只有那雙靜靜放在床上的手,上面插著靜脈注射管,而且大得不成比例。他看起來不像十三歲。

「她需要看一看他肩膀和腿上的那兩個傷口。」特倫特低聲對護士說。

她拿出兩包手套,一包給自己、一包給我,我們把手套戴上。男孩在被單下是赤裸的,皮膚皺褶處和指甲都很臟。如果病人情況不穩定,不能替他們徹底清洗。

護士移除傷口上半干不濕的包紮,特倫特緊張起來。「老天。」他屏著氣說,「看起來比昨天晚上還要糟糕。老天啊。」他搖搖頭退後一步。

如果跟我說這孩子遭到了鯊魚攻擊,我可能也會相信一若不是傷口邊緣這麼整齊。這樣的傷口很明顯是由尖銳、直線型的用具造成的,例如刀子或剃刀。他的右肩和右大腿內側分別被割掉了差不多有護肘那麼大塊的肉。我打開醫務袋拿出一把尺子來測量傷口,但沒有碰觸到它們,然後拍照。

「看到邊緣那些割痕和刮痕了嗎?」特倫特說道,「我說的就是那個,好像那人在皮膚上割出了某種圖案,然後把肉整個兒切下來。」

「肛門是否有裂傷?」我問護士。

「我替他量肛溫的時候沒看到任何裂傷,替他插管時也沒發現他的嘴巴或喉嚨有什麼異常。我也檢查過舊的骨折和淤傷。」

「文身呢?」

「文身?」她好像從來沒見過文身一樣。

「文身、胎記、疤痕,任何可能由於某種原因而隨皮肉一起被割除的東西。」

「我不知道。」護士猶豫地說。

「我去問他的父母。」特倫特擦去額上的汗。

「他們可能到醫院餐廳去了。」

「我去找他們。」他邊說邊走出去。

「醫生怎麼說?」我問護士。

「他的情況很危急,沒有反應。」她不帶感情地陳述了這個明顯的事實。

「我可不可以看看子彈是從哪裡射進去的?」我問。

她鬆開包在他頭上的繃帶,把紗布往上推,讓我看那個周圍有焦痕的小黑洞。傷口穿透右太陽穴,略偏前側。

「穿過額葉?」我問。

「是的。」

「做過血管造影了嗎?」

「因為腫脹,腦部的血液循環受阻。沒有腦波活動,我們從他耳朵灌冷水的時候也沒有熱量活動,沒有引起任何腦電位 。」

她站在床的另一側,戴著手套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面無表情地繼續敘述他們做過的其他檢驗,以及用哪些方式降低顱內壓。我自己也在急診室和加護病房待過很久,清楚地知道,面對一直不曾清醒過的病人時,比較容易不帶感情。艾迪·希斯永遠不會醒過來了,他的大腦皮質已經毀損,那些使他成為人,讓他有思想、有感覺的東西已經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剩下的只是生命機能,是腦幹。他只是一個有呼吸、有心跳的身體,目前由機器維持著生命。

我開始尋找抵抗時留下的傷痕。我專心地避免碰到他身上那堆管線,因此沒有意識到我握著他的手,直到他捏了捏我的手,把我嚇了一跳。這種反射動作在腦死亡的病人身上並不罕見,就像小嬰兒抓住你的手指一樣,是一種絲毫無關思想的反射動作。我輕輕地放開他的手,深吸一口氣,等待心痛的感覺退去。

「找到什麼了嗎?」護士問。

「有這麼多管線,很難看仔細。」我說。

她重新包紮好傷口,把被單拉到他的下巴。我脫下手套丟進垃圾桶。這時,特倫特警探回來了,眼中帶著些許情緒失控的神色。

「沒有文身,」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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