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把朗尼·喬·華德爾的沉思裝在皮夾裡帶來帶去的那個星期一,我一整天都沒看到太陽。早上我開車上班時天還是黑的,回家時天也黑了。車前大燈的燈光里有小雨滴在旋舞,夜色苦寒,霧氣陰沉。

我在客廳里生起爐火,眼前出現了弗吉尼亞州的農田和陽光下逐漸成熟的番茄。我想像著一個年輕的黑人男子坐在小貨車燠熱的駕駛座上,不知那時他的腦中是否充滿了殺意。華德爾的沉思登在《里士滿時報·快訊》上,我把剪報帶去上班,加入他那份日漸增長的檔案。但當天的事務讓我分了心,於是他的沉思還留在我的皮夾里。我已經讀了好幾遍,也許我十分好奇:詩意和殘忍竟然可以在同一顆心靈里並存。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我處理賬單,寫聖誕卡,電視開著但調成了靜音。像弗吉尼亞州的其他公民一樣,每當有死刑犯的處決日期被排定,我都是從媒體上得知所有的消息:是否要進行上訴,或者州長有沒有給予特赦。新聞會決定我接下來是上床睡覺,還是開車到城裡的停屍間去。

將近十點時電話響了。我接起來,猜想可能是副手或者其他部屬,他們跟我一樣,今晚的行程都在未定之列。

「喂?」一個我不熟悉的男聲說,「我想找凱·斯卡佩塔。呃,首席法醫,斯卡佩塔醫生。」

「我就是。」我說。

「哦,很好。我是亨利哥郡的喬·特倫特警探,從電話簿里查到你的電話。抱歉打電話到你家裡打擾你。」他聽起來很緊張,「但我們碰到些情況,真的很需要你的幫助。」

「出了什麼問題?」我邊問邊神經緊繃地盯著電視,正在播廣告。希望不要有什麼現場需要我去處理。

「今晚稍早的時候,一名十三歲的白人男孩走出北區的一間便利店後被綁架。他頭部中彈,也可能受到了某些性侵犯。」

心直往下沉,我伸手去拿紙和筆。「屍體在哪裡?」

「他在本郡帕特森大道上一家雜貨店後面被人發現。我是說,他還沒死,目前昏迷不醒,但天知道他能不能活下去。我明白這不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因為他還沒死。但他身上有些傷口真的很怪,我從來沒見過那種類型。我知道你見過很多不同的傷口,也許你知道這些傷口是怎麼造成的,又是為了什麼。」

「形容給我聽。」我說。

「有兩個地方。一處在他的右大腿內側,你知道,很靠近胯下的地方;另一處在他右邊的肩膀上,一大塊皮肉沒有了——被切掉了,而且這些傷口邊緣還有奇怪的割痕和刮痕。他現在在亨利哥醫院。」

「你們有沒有找到被切掉的組織?」我的思緒飛掠過其他案件,尋找著類似之處。

「還沒有。我們的人還在搜索,但攻擊可能是發生在車裡。」

「誰的車?」

「嫌疑人的。那孩子在雜貨店的停車場被人發現,離他最後出現的那間便利店足足有三四英里遠。他可能上了某個人的車,或許是被強迫的。」

「你們有沒有在醫生治療之前拍下傷口的照片?」

「拍了,但醫生還沒做什麼處理。因為被割掉的皮膚組織面積太大了,他們得做皮膚移植——完整的移植,他們是這麼說的,如果這能給你一些概念的話。」

這給我的概念是,醫生已經清除了他傷口的腐肉,給他靜脈注射抗生素,準備做臀部皮膚移植。然而,如果情況不是這樣,他們已經破壞了傷口周圍的組織並加以縫合的話,就不會剩下多少東西讓我看了。

「他們還沒有縫合他的傷口?」我說。

「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要我去看一下嗎?」

「太好了。」他如釋重負地說,「你應該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傷口。」

「你想要我什麼時候去?」

「明天就行。」

「好。幾點?愈早愈好。」

「八點整?我在急診室門口等你。」

「我會準時到。」我說。新聞主播正嚴肅地盯著我。我掛上電話,伸手拿遙控器調高音量。

「……尤金妮亞?請你告訴我們州長那裡是否有消息。」

鏡頭轉到弗吉尼亞州立監獄,兩百年來全州最兇惡的罪犯都關在這市區邊緣,詹姆士河邊一段滿是岩石的地帶。舉著標語的示威者以及熱烈擁護死刑制度的人聚集在夜色中,在強力照明下臉色顯得很難看。有些人正在大笑,令我心寒之至。一個年輕貌美、身著紅色外套的記者填滿了畫面。

「如你所知,比爾,」她說,「昨天在諾林州長的辦公室和州立監獄之間設立了一條專線,但目前仍然沒有消息,這告訴我們,按傳統來說,州長不打算干預的時候就會保持沉默。」

「現在那裡情況如何?目前為止還算平靜嗎?」

「是的,比爾。我估計站在這裡守夜的人有好幾百個。當然,州立監獄幾乎是空的。除了幾十個人,其他的受刑人都被移送到格林斯威爾的新監獄去了。」

我關上電視,不一會兒便開車出門。我鎖上車門,開著收音機。疲憊之感像麻醉藥一樣滲進體內,我覺得陰鬱而麻木。我怕執行死刑,怕等著別人死,然後用解剖刀劃開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溫暖的血肉。我是個有法律學位的醫生,受過專業訓練,知道什麼讓人生,什麼讓人死;什麼是對,什麼是錯。然後經驗變成了導師,打擊著我原本的理想主義和理性分析。一個慣用大腦的人被迫承認很多陳腔濫調其實所言不虛,是很令人氣餒的。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沒有任何東西能抵消朗尼·喬·華德爾做過的事。

他被判死刑已達九年。案子的被害人不是我經手的,因為她遇害時我尚未接任弗吉尼亞的首席法醫,也沒有搬到里士滿來。但我讀過此案的記錄,非常清楚案件里每一個殘忍的細節。十年前的九月四日早上,在第八頻道當新聞主播的羅比尼·納史密斯打電話到電視台請病假。她出門去買感冒藥,然後回家。隔天,她被人發現赤身裸體、傷痕纍纍地陳屍於客廳。屍體靠在電視機上。葯柜上採到一枚染血的大拇指指紋,稍後查出是朗尼·喬·華德爾的。

我將車子開進停屍間後面的停車場,那裡停著幾輛車。我的副手費爾丁已經到了,還有行政人員本·史蒂文斯和停屍間的管理人蘇珊·斯多瑞。隔間的門開著,屋裡透出的燈光微弱地照在柏油地上,一名州政府大廈的警員坐在他惹人注目的車裡抽煙。我停車的時候,他走了出來。

「隔間的門開著安全嗎?」我問。他又高又瘦,滿頭白髮。雖然我以前跟他交談過很多次,但還是記不起他的名字。

「目前看起來沒問題,斯卡佩塔醫生。」他說著拉起厚重尼龍夾克的拉鏈,「這附近沒看到想找麻煩的人。但等監獄的人一到我就把門關上,不讓別人打開。」

「好,只要你守在這裡就行。」

「會的,女士,這點你可以放心。我們會再派兩名警察過來,以防出什麼問題。我猜你也在報上看到了,有人聯名向州長請願。今天稍早的時候,我還聽說有些遠在加州的慈善人士在絕食抗議。」

我向空蕩的停車場四周和中央街看了看。一輛車快速駛過,車輪在潮濕的路面上刷啦作響。雨霧中街燈一片朦朧。

「我才不幹這種事,叫我為華德爾少喝杯咖啡都不可能。」警員用手圈住打火機,開始吞雲吐霧,「想想他對那個叫納史密斯的女孩做的事。我在電視上見過她。嗯,我對女人的喜好像對咖啡一樣——又白又甜。但我得承認,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黑人女孩。」

我剛戒煙兩個月,現在看到別人抽煙還是很難受。

「老天,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他繼續說下去,「我永遠忘不了當時引起多大的騷動。那是這裡發生過的最糟的案子之一,讓人以為是只大灰熊抓住了——」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隨時把情況通知我們吧?」

「是的,女士。他們會用無線電告訴我,我再跟你們說。」他回到了車上。

停屍間里的日光燈把走廊漂得蒼白,除臭劑的味道重得令人生厭。我走過喪葬人員簽收屍體的小辦公室,然後是X光室,再後來是冷凍室——那其實是一間冷凍的大房間,有雙層帶輪推床和兩扇鋼製巨門。解剖室里燈火通明,不鏽鋼桌擦得鋥亮。蘇珊在磨一把長刀,費爾丁給那些裝血的試管貼上標籤。他們兩個看來都和我一樣,又疲倦又無精打采。

「本在樓上的圖書室里看電視。」費爾丁對我說,「如果有什麼新進展,他會告訴我們。」

「這傢伙得艾滋病的幾率有多大?」蘇珊講起華德爾時,好像他已經死了。

「我不知道。」我說,「我們戴兩層手套,採取像平常一樣的防護措施。」

「如果他得了,我希望他們會說一聲。」她仍抓著這個話題不放,「你知道,他們只管把這些犯人送進來,對這類事情都馬虎。我不認為他們會在乎犯人是不是HIV攜帶者,這反正不是他們的問題。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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