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我的右手與枕頭下的那把點三八相距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

這是我這輩子面臨過最長的距離,永無止境、無法觸及的長。我無法思考,只能感覺那個長度。我的心好像瘋狂起來,像小鳥撞擊鳥籠欄杆般的撞擊肋骨。血在耳朵里奔騰,我渾身僵硬,所有肌肉緊繃,全身因恐懼而抖個不停。卧室里一片漆黑。

我慢慢地點頭,像金屬般的聲音在震蕩。他的手壓在我的唇上,擠迫著我的牙齒。我點頭,表示我不會尖叫。

抵在我喉嚨的刀子大如彎刀。床往右傾,接著咔嗒一聲,亮光讓我睜不開眼睛。當我的眼睛適應燈光後,我看著他,喘不過氣來。

我不能呼吸,不能動。刀片一樣薄的利刃冰冷地抵住我的皮膚。

他的臉是空白的,五官被白色絲襪壓平,眼睛從割出的兩個洞里透出。冰冷的憎恨從眼裡傾瀉出來。他呼吸時,絲襪也隨著起伏。那個可怖、不像人類的臉就靠在我臉旁。

「你一出聲,我就把你的頭砍掉!」

我腦中的思緒悉數湧出。露西。我的嘴開始變麻,能嘗到血的成味。露西,不要醒來。從他的胳膊、他的手傳來繃緊的張力。我就要面臨死亡。

不。你不想這樣做。你不需要這樣做。

我是個人,就像你的母親,你的姐妹。你不想要這樣做。我像你一樣是個人。我可以說出你想知道的事,像警察知道些什麼,我又知道些什麼。

不。我是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和你說話。你要讓我和你說話。

腦中儘是不成句子的隻言片語,無法說出口,沒有用的,沉默已將我禁錮。請不要碰我。噢!上帝!上帝!不要碰我。

我一定要讓他拿開手,讓他和我說話。

我試著用意志力迫使身體柔軟下來,放輕鬆。發生了一點效力。我稍稍放鬆一些,而他也發覺了。

他捂住我嘴巴的手略微鬆了點,我慢慢吞了口口水。

他穿著一件深藍色套頭連身衣,衣領上都是汗水,腋下也有一大圈汗漬,抓著刀柄抵住我喉嚨的手被半透明的外科手套所覆蓋。我可以聞到橡膠的氣味,還有他的。

我看到貝蒂檢驗室里的那件連身衣,當馬里諾打開塑料袋時,我聞到那股腐爛的甜味……

「是不是他記得的氣味?」像重映的老電影在我的心中出現,馬里諾指著我眨眨眼:「中獎了……」

連身衣平鋪在檢驗室的桌上,大號或特大號,一塊塊沾血的部分已被割下……

他呼吸沉重。

「請你——」我不能動,只能勉強開口。

「閉嘴!」

「我可以告訴你——」

「閉嘴!」他的手粗暴地捏緊。我的下巴就要像蛋殼般破碎。

他東張西望,檢查我卧室的一絲一毫,最後目光落在窗帘垂下的系帶上。我可以看到他在注視它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以及他打算怎麼利用它們。然後那雙眼睛又跳到我床頭燈的電線。一個白色的物件從他口袋中飛出,他把那個塞進我嘴裡,拿開了刀。

我的脖子硬得像著了火,臉已完全麻木。我試著用舌頭把那塊干布往外推,並小心不讓他注意到。口水一滴滴流進喉嚨。

整棟房子悄無聲息。血流在我的耳朵里震蕩。露西。救我們,上帝!

其他女人遵從了他的話。我看到她們窒息、毫無生氣的臉……

我試著回憶我所知道的他,試著去了解。然而那把刀就在我而前,在燈光下閃亮。

我的手臂與腿在被子下。我不能踢、不能抓、不能動。如果燈跌落地上,房間會變黑。

我會看不到,而他有刀。

我可以說服他不要做。如果我能開口,我可以跟他講理。

她們窒息的臉,套索深深陷入她們的脖子。

十二英寸,只有十二英寸。這是我知道的最長的距離。

他不知道有那把槍。

他很緊張、亢奮,似乎很迷惑。他脖子發紅,汗如雨下,呼吸急促。

他沒有注意到我的枕頭。他掃視四周,但枕頭不是他的目標。

「你動……」他輕輕碰觸頂在我喉嚨的刀尖。

我睜大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他。

「你會喜歡的,母狗。」他的聲音低沉、冰冷,像來自地獄,「我把最好的部分留在最後。」絲襪被吸進呼出。「你想知道我怎麼做的?我現在就慢慢做給你看。」

那聲音。那聲音很熟悉。

我的右手。槍在哪裡?右邊還是左邊?我不記得,也無法思考。他必須先弄到繩索。他不能割燈上的電線,房間里只開了這盞燈。吊燈的開關在門邊,他在看那個開關,那個空洞的長方形開關。

我的右手輕輕上移了一英寸。

他的眼睛閃回來看我,又轉到窗帘。

我的右手到了胸前,在被單下幾乎到了右肩。

我感到床褥往上彈,他站了起來。他手臂下的汗漬在擴大。他滿身汗水。

他看看門口的電燈開關,又轉回窗帘,一時間無法決定。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手碰到了那塊硬冷的東西,然後一把抓住。我滾出了床,被單還纏在身上。我跌落地上。手槍的撞針鎖著。我在地上坐直,被單捲住我的雙腿,所有的事都在那一瞬間發生。

我不記得做了什麼,腦中一片空白。那是本能,人的本能。我的手指壓住扳機,顫抖個不停,手槍不斷上下顫動。

我不記得怎麼把塞在嘴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我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在對他尖叫。

「你這狗娘養的!你這該死的狗娘養的!」

我尖叫著,槍支上下跳動。我的恐懼、憤怒通過粗口爆發開來,但那些話像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一般。尖叫,是我在對他尖叫,要他脫下面罩。

他在床的另一邊僵住。我好像在遙遠的地方,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事。那把在他手中的刀,原來只是把折刀。

他的目光移到手槍上。

「拿掉面罩!」

他的手臂緩緩移動,那層白色跌落在地——

他轉過去——

我尖聲大叫,火苗從槍口冒出,玻璃碎裂。一切發生得太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有瘋狂。有東西掉下散開,折刀從他手裡脫落。他撞上床邊的桌子,抓著燈,摔在地上。有人說話,房間再次陷入無邊黑暗。

有人狂亂地在門邊牆上胡亂摸索……

「這鬼地方的開關在哪裡……」

我也會那樣做。

我知道我會那樣做。

我想要扣扳機,我一生中從未碰到比這更想做的事。

我想在他心上打出一個跟月亮一樣大的洞。

我們至少討論了五次以上。馬里諾說他不認為事情的發生經過像我所說的那樣。

「嘿,我一看到他爬進窗子,大夫,我就跟在他後面。在我到之前,他在你卧室里不會超過三十秒。而且你也沒有拿出槍來。你去拿槍,滾下了床,我衝進來,開槍把他轟掉。」

星期一早上,我們坐在我的辦公室里。我幾乎不記得前兩天是怎麼過的。我覺得我好像活在水下,或者根本在另一個星球。

不論馬里諾怎麼說,我相信當他突然在我門口出現,他的點三五七手槍在兇手上身打入四顆子彈時,我的槍也指著兇手。我沒有去試他的脈搏,也沒有試著止血,我只是坐在地上攪成一團的被單里,槍垂在膝上。我意識到發生的事情,淚流滿面。

那把點三八沒有裝子彈。

我上樓睡覺時十分沮喪,又心神不寧,忘記了上膛。彈匣仍在盒子里,放在我衣櫃抽屜的一疊毛衣下,一個露西永遠不會想到去找的地方。

他死了,死在我的地毯上。

「他也沒有脫下面罩。」馬里諾繼續說,「人的記憶有時很奇怪,知道嗎?斯尼德與瑞奇一到,我就把他的面罩扒了下來。那時他已經像狗屎一樣死透了。」

他只是個男孩,一個臉孔像糨糊,有古怪、骯髒金髮的男孩。他的鬍子只能算是些骯髒的細毛。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的眼睛。我從他窗戶般的眼睛裡看不到他的靈魂。它們是空洞的窗戶,開向無邊的黑暗,像他爬過的那些窗戶,所以他可以去謀殺那些他聽過聲音的女人。

「我以為他說過話。」我對馬里諾喃喃道,「他摔倒時,我想他說過話,但我不記得他說了什麼。」我遲疑地問,「他有沒有說話?」

「噢,他的確說了。」

「說了什麼?」我顫抖著從煙灰缸里拿回香煙。

馬里諾鄙夷地笑笑。「就像記錄在墜機黑匣子上的話,以及很多雜種最後說的話。他說:『噢,媽的!』」

一顆子彈擊中他的大動脈,另一顆擊中左心室,第三顆穿過肺落在脊椎上,第四顆穿過了組織,沒有擊中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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