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我將車開進家裡的車道。柏莎那輛船一樣的龐蒂克轎車還停在那裡。我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找到鑰匙,門就開了。

「天氣怎麼樣?」我立刻問。

柏莎與我面對面站在寬敞的前廳。她明白我的意思。每當露西來這兒住,一到晚上我們必然有這番對話。

「糟得很,凱醫生。那孩子整天都在你的房間里打電腦。我說給你聽,我不過踏進一腳要給她個三明治,稍微問她一聲,她就大喊大叫鬧個不休。不過我知道,」她的眼睛柔和下來,「她只是氣你得去工作。」

負疚感滲透了我麻木的心靈。

「我看了晚報,凱醫生,天可憐見的。」她伸手套進雨衣,「我知道你為什麼花了一整天時間忙這事兒。主啊,主啊!我希望警察會抓到他,好狠啊,真是兇殘。」

柏莎知道我工作的性質,但她從未問過任何問題。就算我辦的案子牽涉到她的鄰居,她也從不過問。

「晚報在那裡。」她指指客廳,從門旁的桌上拿起皮包,「我藏在沙發的墊子底下,沒讓她看到。我不知道你准不准她看,凱醫生。」她出門前拍拍我的肩。

我看著她走到車邊,然後慢慢倒車離去。上帝保佑她!我不再替我的家人向她道歉。我的母親、妹妹、外甥女不是面對面,就是在電話里侮辱過她,或是對她很不禮貌。但她明白,她既不表示同情,也不加以批評,不過我有時懷疑她替我感到難過,這隻會讓我更難受。我關起前門,走進廚房。

廚房是我最喜歡的房間。天花板很高,廚具不多,但很時尚。我喜歡自己動手做吃的,比如做面、擀麵,所以廚房中央有一塊松木板,高度正好適合五英尺三英寸的我。早餐桌正對著一扇大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後院的林子和喂鳥的食盒。在全套淡原木色調的櫥櫃與流理台之間,疏落地插著從我悉心照料的花園裡摘下的黃色和紅色的玫瑰。

露西不在那裡。她的晚餐盤擱在瀝水架上。我想她又跑到我的書房了。

我打開冰箱,例了杯酒,靠著流理台,閉目淺酌。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露西。

從我離開戴德縣的法醫辦公室,搬離那個我在那兒長大並在離婚後重返的城市以來,去年夏天露西第一次來我這裡。她是我唯一的外甥女。她是個天才兒童,十歲時就已會做高中程度的數學題,一個極難纏、有謎一樣拉丁血統的小孩。她小時候,父親就過世了,除了她媽媽、我唯一的妹妹多蘿茜,她無依無靠。多蘿茜忙於撰寫童書,忙到沒時間去照顧她的親生骨肉。露西對我的崇拜可以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是現在我並沒有精力來回報她的依戀。開車回來時,我甚至考慮過要不要更改她的機票回程日期,早點送她回邁阿密,但我狠不下心來。

她一定會很失望。她不會明白為什麼在她短短的一生中處處遭拒。這將會是最後的一擊,再次提醒她,她是多大的麻煩,沒有人要她。整整一年,她都企盼著來這裡,而我也有相同的期望。

我又啜了一口酒,等待著那種完全的靜止來鬆弛我緊繃的神經,安撫我的焦慮。

我的房子在城市西邊的一個新小區。一棟棟大房子坐落在花木扶疏、一英畝大小的土地上,街上往來的車子大多是大型旅行車或家用轎車。這裡非常安靜,破門搶劫或搗毀住家的案子極少,我甚至不記得上次警車巡邏的時間。這種寧靜和安全感是不論花多少錢都值得的,而且對我來說,這是必需品。清晨,當我臨窗吃早餐時,我知道窗外唯一可能發生的暴力事件是一隻松鼠與一隻冠蘭鴨爭食。這樣的環境安撫了我紛亂的心神。

我深吸一口氣,再啜了口酒。我開始害怕上床,害怕入睡前在黑暗中的時刻——當我讓自己靜下心放鬆警戒時的那種感覺。洛麗·彼得森的模樣無時無刻不在我眼前浮動,就像水庫閘門大開,想像力奔瀉不盡,一幕幕景象越變越恐怖。

我看到他和她征卧室里。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的臉,但上面並沒有五官,只有一團像臉的肉一閃而過。她可能是因被冰冷的刀刃頂在脖子上而驚醒,也可能是聽到了他那讓人膽寒的聲音。她先試著同他講道理,想盡辦法勸他不要動手。天知道她說了多久,但他割斷了桌燈的電線,開始動手綁她。她是哈佛畢業生,一位外科醫生,她會試著用心智去對付這種無可理喻的行動。

然後,我心裡的景象變得狂亂,就像快放的影片。我看到她臨死前的掙扎轉為不可言喻的恐怖。我不能再看,再也忍受不了。我一定要控制思緒。

書房外面是後院的林子,我通常把百葉窗拉下來,因為一看到外面的景色,我就很難專心。我在門口停住,靜靜地轉移注意力。露西背對著我,正用力敲打那具放在堅實橡木桌上的電腦鍵盤。我好幾個星期沒清理過這房間了,裡面一塌糊塗,見不得人。書櫃里的書東歪西倒,地上堆了很多《法律記者》雜誌,其他的也都七零八落。我的畢業證書與執照靠牆堆著——康奈爾大學、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喬治城大學等等,我原來打算把它們掛在城裡的辦公室,但總抽不出時間去做。深籃色的中國地毯一角,歪歪斜斜堆了一堆待整理的雜誌。事業的成功讓我再沒有時間把房子理得清清爽爽,但看到這般雜亂,還是讓我心神煩躁,不能忍受。

「你幹嗎在那裡偷窺我?」露西沒有轉過身來,兀自嘟囔了一聲。

「我沒有偷窺你。」我微微一笑,親親她發亮的紅髮。

「哼!你有。」她的手不停地敲打鍵盤,「我看到了,我從屏幕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你站在門口看我。」

我伸出手臂圍住她,將下巴擱在她頭上,直視面前一排排黃綠色的電腦指令。以前我從不知道屏幕可以像一面鏡子,難怪我的程序分析師瑪格麗特就算背對著門,還是能一一叫出經過她辦公室的人。在屏幕上,露西的臉顯得模糊不清,我至多可以看到她那副大人氣的玳瑁眼鏡。她通常會像只小樹蛙般的抱住我,但現在顯然心情惡劣。

「很抱歉我們今天沒法去蒙蒂塞洛,露西。」我試探著說。

她聳聳肩。

「我和你一樣失望。」我說。

她再次聳肩。「反正我想玩電腦。」

她不是故意的,但說的話像針刺一般。

「我有一大堆見鬼的事要干,」她繼續說,同時用力敲打鍵盤,「你的電腦資料庫早該好好清理了。我敢打賭你有一年都沒有初始化了。」她坐在我的皮椅上轉來轉去。我走到一邊,兩臀交叉站在那裡。

「所以我就動手幹了。」

「什麼?你幹了什麼?」

不,露西不會這樣做。初始化後硬碟上的數據就清除了。我的硬碟里存有大批統計圖表,是我用來寫期刊論文的,唯一的備份磁碟還是幾個月前複製的。

露西的綠眼睛瞪著我,在厚重的鏡片下看起來就像貓頭鷹。她圓圓的像小精靈般的臉毫無表情。「我查書看該怎麼做。你只需要打IORI就成了。等它初始化後,你再打入Addall及Catalog兩個指令就好了。非常簡單,任何蠢貨都可以做。」

我沒說什麼。我沒有為她說髒話而指責她。

我感到雙膝發軟。

記得幾年前,多蘿茜有一次打電話來,她當時完全處於一種歇斯底里的狀態。她告訴我,她出門買東西時,露西到她的書房,一舉抹掉了她所有的磁碟,清除了上面的全部資料。其中兩張存著多蘿茜正在寫的書,她還沒來得及印出來或複製備份,這簡直是謀殺。

「露西,你在開玩笑?」

「噢,別緊張。」她陰鬱地說,「我已經先把你的資料全部備份了,書上是這樣說的,然後再輸入命令。所有東西都在那裡,只是清乾淨了,我的意思是就節省空間來說。」

我拉了把矮椅子在她旁邊坐下。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在一大疊磁碟下放著今天的晚報。從報紙摺疊的樣子看來,已經有人看過了。我抽出報紙翻到頭版,一眼望去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那條新聞。

年輕外科醫生慘遭謀殺

勒殺案兇手四度出擊

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外科住院醫生於凌晨時分在柏克萊大道自家住宅里慘遭謀殺。警方表示,這樁謀殺案與最近兩個月在里士滿發生的另三起女子在家被勒殺的案子有很大關聯。

被害人名叫洛麗·彼得森,哈佛醫學院畢業生,現在弗吉尼亞醫學院外科實習。她生前最後出現的地方是昨天午夜過後的弗吉尼亞醫學院教學醫院急診室。據分析,她從醫院直接開車回家,大約在凌晨零點三十分到兩點之間被殺。兇手割開一扇未上鎖的浴室紗窗,潛入死者的住宅……

一行又一行的報道。上面有張黑白照片,醫護人員抬著她的屍體走下門前台階。還有一張較小的照片,可以認出上面身著卡其色雨衣的人正是我。標題寫著:「首席法醫凱·斯卡佩塔醫生到達謀殺現場……」

露西睜大眼睛瞪著我。柏莎把報紙藏起來是有道理的,但露西很機靈,我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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