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節

背後傳來一聲尖叫。

我回過頭,一個小學五六年級模樣的少女跑到近前。

少女的白襯衫上泥污點點,臉頰上有些許劃傷,頭髮亂糟糟像是幾天沒洗過了。少女用求助的眼神看著我,手指著身後。

「救救我,他追來了。」

我朝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個男人正朝這邊跑來。

「是這個人在追你嗎?」

少女害怕地點點頭,抓住我的袖口。

「他會殺了我的。」

「殺了你?」

事情發生在我陪妻子由貴子去鄰街買東西,途經防波堤畔小路的時候。

這條路視野不是很好,周末還有些人來來往往,平日的上午就基本沒什麼行人了。我看了一眼由貴子,她用眼神示意我別多管閑事。

男人一邊跑一邊向我們打了聲招呼。

「不好意思啊。」

少女像是被抽打了一下似的繃緊了身體,轉到我身後躲了起來,從後面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少女說這個男人會殺了她,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我把少女護在身後,對那男人稍稍擺出戒備的架勢。

男人追上我們,鬆了口氣似的雙手杵膝,肩膀起伏,低著頭大口喘著氣。他是一個微微發福的矮個子白胖男人,身穿西裝,背著一個舊舊的黑包,這身搭配在此時此地顯得有點突兀。男人跑得面紅耳赤,額頭冒汗,渾身散發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今天是六月里難得的晴天,但此時天空卻被一層薄霧般的雲籠罩著。微風徐徐從河灘向防波堤吹來,微涼。

男人喘了半天氣總算調勻了呼吸,抬起頭看著我。

「這孩子是我女兒。」

少女搖搖頭看著我,卻沒有那種性命攸關的緊張勁。我覺得有點不對頭。

男人怕少女跑掉似的時不時看少女兩眼,一邊露出歪斜的牙齒笑了。

「說來真丟人。這孩子不想上學,我想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她帶到學校去,沒想到一眼沒看到就被她跑了出來。」

由貴子在邊上很世故地點點頭附和。

「是這樣啊,這個年紀的確是難管教。」

男人向由貴子誇張地點點頭,泄氣地撓了撓頭。

「真拿這孩子沒辦法。」

這個自稱父親的男人和少女沒有一絲的相像之處。

少女長著烏溜溜的大眼睛、雙眼皮、秀氣的鼻樑、鵝蛋臉,再過幾年必定出落得明艷動人。而這個男人,四方臉、浮腫的單眼皮無精打采、大鼻頭,就是想恭維兩句,都說不上「英俊」二字。油油的頭髮稀而薄,挺著的肚子像是在衣服里塞了個籃球,看上去挺顯老,不過應該跟四十歲的我差不多的年紀。

「出什麼事了?」

原以為四周無人,沒想到走過來兩個男人。估計是聽到了動靜才趕過來的。

一個精悍的年輕男子光著上身穿條運動短褲,看樣子正在附近的草坪運動,曬得黑黑的身上泛著汗珠。他的個子比我還高,身體鍛煉得跟運動員一樣結實。

另一個是個滿頭白髮留著一臉鬍鬚的老人。他目光炯炯,雙唇緊閉,看起來顯得有些頑固。老人手握寬寬的皮帶牽著一條身形矯健的黑狗,黑狗立著耳朵虎視眈眈地瞪著我們。

自稱是少女父親的男人對年輕男子和老人又解釋了一遍女兒不去上學的原委,說完弓著腰討好似的摸了摸頭。

「哎,真是對不住大家。因為我這不像話的姑娘,鬧出這麼大的動靜。」

男人轉過臉對著少女,呼扇著大鼻孔,哄孩子似的說:

「來,早希子,過來,別給大家添麻煩了。」

少女抗拒地咬緊嘴唇,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襟。

男人像烏龜似的縮了縮脖子,苦笑了。

「早希子,別任性了,快過來。」

少女抗拒地搖了搖頭。男人和少女的對話,以父女來說顯得有些生分,不太自然。少女的臟衣服也讓我有些在意。這個自稱父親的男人說不出哪裡讓人感覺很可疑。

我正要張口問那男人時,老人不容分說地發話了:

「聽你爸爸的話!」

我感覺得到,這中氣十足低沉而有威力的聲音讓我身後的少女動都不敢動了。

老人一邊摸著鬍子,邊把銳利的目光投向男人。

「你也是個做父親的,是不是應該對你女兒更嚴厲些?」

男人露出卑微的笑容,撓著頭對老人連連鞠躬。

「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對這孩子嚴厲不起來。」

「就因為你這個樣子,孩子才變得任性!」

老人不快地念叨著,又開始訓斥躲在我身後的少女:

「別躲著,出來!」

看見少女緊緊抓住我的褲子不動,老人受不了似的歪歪頭,不滿地瞄著我。

「你也別護著這任性的孩子了,把她送回她父親那兒去。」

這時,一直閉口旁觀的年輕男子悠然地開口了,語調平平沒有一點高低頓挫。

「你還是聽這位先生的吧。」

由貴子也同意年輕男子似的點點頭,催促似的扯了扯我的袖口。

「老公,你就聽大家的吧。」

自稱父親的男人對我彎下腰低著頭,抬起眼看著我。

「以後我會管教好這孩子,不會再有這種事了。請您把她送回來,好嗎?」

言語倒是很客氣,但是聽起來卻有點像命令。

「但是……」

就算他真是少女的父親,我也不願意把這麼掙扎的孩子送過去。

「老公,你幹什麼呢?還不快點?」

由貴子故意做了個看手錶的動作,催我快點。

誰都不覺得這男人可疑的話,我也沒辦法了。也許是我多慮了,而且就算我一個人護著這少女,眼下的局面想必也不會有人聽我的。這麼一想,我剛要把手搭到少女背上,少女一轉身,想要逃開。

就在此時,年輕男子無比敏捷地攔住少女的去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少女扭著身子掙扎了幾下,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死心似的垂頭喪氣。

老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年輕男子。

「嗯,快點。」

年輕男子微微點點頭,把少女交到了自稱父親的男人手上。

男人牽過少女的手,從包里取出一根繩子,熟練地把少女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綁在了一起。男人輕輕扯了扯綁好繩子的手,確認無誤後又朝大家轉過頭來。

「這樣她應該跑不掉了。」

老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沒錯,不這麼做,現在的孩子不聽話。」

難道父親會用繩子綁住自己的孩子嗎?我環視四周,但連妻子由貴子都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自稱父親的男人對大家深鞠一躬:「給各位添麻煩了。」

男人抬起頭時,我看見男人嘴角殘留著一絲隱忍的笑意。

還是不應該把少女交出去。我剛閃過這個念頭,少女開口了,低沉而毫無生氣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太離譜了,真的……」

少女口中念叨著什麼,獃滯地望著天空,不再做任何抵抗,像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一樣,兩隻胳膊無力地耷拉著獃獃地站在那裡。那樣子,與其說是死了心,更像是被什麼附了身一樣。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男人牽著少女的手,逃一樣地迅速離開了。

「好了,我們也該走了吧。」由貴子催促著,我微微點了點頭。

大家都不覺得可疑的話,那麼一定是我想太多了。「他要殺我」這話,是那少女想跑掉才胡亂編的謊話。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里也有個總跟老師和父母撒謊的同學。那個同學總是編些沒影兒的事,讓大人們頗為頭痛。

只是少女的反應讓我有些在意。為什麼她一被抓住就不再反抗,打消逃跑的念頭了呢?為什麼她突然用關西方言說話?

這時的我做夢都沒想到,這些疑問很久以後會真相大白。

「喂,結果怎麼樣?」

吃過午飯,由貴子一邊收拾桌子,一邊用不抱什麼希望的口吻問我。

我放下手中正在看的小說雜誌,有氣無力地搖搖頭。

「沒戲。」

聽我這麼一說,由貴子漸漸皺起眉頭。與其說是期待落空的失落,更像是惱火我明知道結果卻一直不肯死心。

「當什麼作家,我看你還是差不多死心吧。」

由貴子拿起手機在椅子上坐下,看也不看我開始寫簡訊。

「不是這麼容易就有結果的。」

聽我這麼說,由貴子冷冷地瞟了我一眼。

「哎喲,老公。你辭掉工作的時候是怎麼對我說的,你記不記得?『我一定在兩年之內拿到新人獎,成為一名小說家。』你說得好自信呢。結果都過了一年多了,還不是什麼獎都沒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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