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死率 第一節

宮地咲子女士:

您好!

一九八五年新年剛過,說這個叫人心情沉重的話題不免心裡難受,可要是不說我就待不下去。請您原諒我吧。

七年過去了,那個一度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的事件,逐漸被人們忘卻了。不過七年後的今天,我要說的不是那個事件本身,而是那個事件驚人的內幕。

我做過的事,也許不屬於犯罪,也不屬於不道德。但是,換一個角度來看,那才是一種令人汗毛也悚然立起,在全世界也算得上可怕的行為。奇怪的是到現在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事實上是有一個想死的人自殺身亡了,而我由於這個人的死得到了很大的恩惠。在說出內幕之前,我怎麼也得先說說那個事件。

您知道江戶川亂步的短篇小說《目羅博士的不可思議的犯罪》嗎?我做過的事,跟這篇小說的故事完全一樣。

我先給您講講《目羅博士的不可思議的犯罪》這篇小說的內容吧。

在東京一條高樓林立的大街上,不可理解的、原因不明的自殺事件一個接著一個發生,而且一定發生在皓月當空的夜裡。自殺者都是從一座大樓的同一個房間的窗戶里爬出來,把自己弔死在窗外掛電線的橫木上的繩套里。人們傳說那個房間中了月光的魔法,誰都不敢在那裡住了。有一個膽子特別大,身體特彆強壯的男人,為了打破迷信,勇敢地住進了那個房間,結果也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用同樣的方法把自己弔死了。

那天夜裡,一個聰明的年輕人偶然發現了馬路對面那座閑置的大樓跟這邊的大樓一模一樣,就像是這邊大樓的一面鏡子。

原來,一個姓目羅的醫學博士利用這兩座一模一樣的大樓,製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所謂自殺事件。他先給一個人偶穿上一套跟住在那個傳說是中了月光魔法的房間里的人一模一樣的衣服,然後在夜深人靜、皓月當空的時候,學著貓頭鷹的叫聲把睡在那個房間里的人叫醒,緊接著操縱人偶爬出跟對面大樓相對的窗戶,讓人偶把脖子伸進窗外掛電線的橫木上的繩套里。在明亮的月光下,住在這邊房間里的人看到人偶,產生一種看見了鏡子裡邊的自己的錯覺,不知不覺地跟對面大樓窗戶里爬出來的跟自己的穿著一模一樣的人偶同時動作,在迷糊之中把脖子伸進自己這邊窗外掛電線的橫木上的繩套里,就像中了催眠術一樣,糊裡糊塗地死去。

我是FX電視台的導演。拍一部自己想拍的電視劇,能學到很多東西,也會有很多深刻的體會。例如,「贊助商比魔鬼還要厲害」就是體會之一。如果贊助商是汽車生產廠家,電視劇里有關交通事故的情節一個也不能有,甚至連「今天這汽車尾氣也太厲害了,我都喘不過氣來了」之類的台詞也要刪掉。

但是,贊助商還不是最可怕的,還有一個比贊助商可怕得多的存在。那是一個有絕對權威的獨裁者。所有的電視人,包括贊助商,都是這個獨裁者的可憐的奴隸。這個獨裁者叫我們幹什麼,我們就得幹什麼。更讓人感到可怕的是,這個獨裁者是一個誰也看不見,誰也摸不著,誰也聽不到它的聲音的存在。它簡直就是一個幽靈。您相信有這樣一個獨裁者的存在嗎?

這個獨裁者的名字,叫「收視率」。

在「收視率」這個獨裁者面前,在這個神秘的怪物面前,我們這些電視人簡直就是一群無能為力的嬰兒。在我們電視人的世界裡,一切的一切,都得按照這個神秘怪物的意志行事——我這話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張。我們製作的電視節目是繼續還是終止,乃至電視文化本身是高雅還是低俗,全都由這個怪物說了算。

當時,我在這個世界裡混飯吃已經三年多了。不管是多麼意志堅強的人,都會被這個怪物馴服。我們一天到晚想的就是怎麼討這個怪物的喜歡。電視圈外的人也許不能理解,我們這些圈內的人,為了提高收視率這個怪物的百分比,殺人都在所不辭。我們心裡真是這麼想的。理由很簡單:從這個怪物的嘴裡隨便蹦出來的一個數字,就能輕易地炒我們的魷魚。

但是,這個手中握有絕對權力的收視率,那些個一會兒是百分之十,一會兒又是百分之二十的數字,到底是從哪裡蹦出來的呢?我們到現在為止也是一無所知。不,也不能說是一無所知。我們聽說,那些數字是通過安裝在隨意選定在居民家裡的電視機上的一種測定器統計出來的。不對,也不能說是聽說,上面對我們就是這樣解釋的、然而,您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測定器嗎?沒見過吧?我也沒見過。這種測定器,可以統計出決定我們電視人的命運的數字,如果在東京這麼大的城市裡只有那麼一台兩台,那可就太不負責任了。應該有相當數量的測定器分布在全市居民的家裡。我這樣考慮是很自然的吧?

我曾經對這種測定器抱有很大的興趣,向所有我認識的親戚朋友打聽過。您家的電視上安裝著統計收視率的測定器嗎?有人為了在您家裡的電視機上安裝測定器前去徵求過您的意見嗎?我不但向所有我認識的親戚朋友這樣打聽……就像無限連鎖講座似的,範圍之大可以想見。可結果呢,沒有一家安裝著測定器,也沒有一家有過因為安裝測定器被徵求意見的經歷。

我們都是曾經隸屬於龐大的組織的人。小學,中學,高中,大學,大學畢業以後進公司,在哪兒不得認識點兒人呢?如果把我認識的人都集合起來,說不定就是一個數千人的龐大集團。如前所述,要是東京市內分布著相當數量的測定器的話,像我那種打聽法,怎麼也能打聽出一台兩台的吧。可是打聽到現在,連一次也沒聽說過誰家安裝著測定器,這恐怕有點兒不對頭吧?

相信您也沒見過、沒聽說過什麼地方安裝著測定器。您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反正我覺得非常非常奇怪。

我經常站在我們電視台的樓頂欣賞東京的夜景。亮著燈的窗戶數也數不清,幾乎每個窗戶里都有一台電視機。但是,究竟哪台電視機上安裝著測定器,誰都不知道。但是,收視率總是以數字的形式從這座城市裡湧出來,讓我們這些電視人心驚肉跳。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座城市裡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嗎?在這個世界上,真有測定收視率的測定器嗎?

每當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總是想起《目羅博士的不可思議的犯罪》這篇小說里的月光,具有犯罪性的、隱藏著一種瘋狂的意志的月光。那月光是神秘的,沒有具體形狀,但是,它孕育著明明白白的殺機。我經常這樣想:七年前的那個事件中,如果我不是兇手的話,殺死宮地太郎的就是收視率這個沒有具體形狀的存在裡面隱藏著的一種瘋狂的意志。我的這種看法,已經遠遠地超越了所謂逃避責任的狹隘思想。

收視率正確的英文說法應該是:COst Per Thousand——某種信息傳達給每一千人所需要的費用……算了,關於收視率我已經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了,就此打住!我說這些的目的是想讓您明白,這個怪物,這個沒有具體形狀的存在,具有多麼狂暴的力量。我還想讓您明白,我們這些電視人為了討這個怪物的歡心,是怎樣一群不惜粉身碎骨拚命為它奉獻的可憐的奴隸。

就是為了這麼一個根本靠不住的收視率,上面動不動就命令我們:最低也要達到百分之二十的收視率!例如,節目的贊助商公司創立五十周年,要推出一種關係到公司命運的新產品的時候,上面就要求我們拍一部有明星大腕上陣的電視連續劇,在星期天晚上九點這個黃金時段適時推出。這樣預算必然增加,但廣告的簽約數肯定也會大大增加。當然,如果第一次播出收視率達不到百分之二十的話,不誇張地說,負責這個節目的導演剖腹自殺的心都有。

實際上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剖腹自殺的導演,所以您肯定認為我這話是誇張。這也不怪您,因為那樣組織起來的節目,收視率還沒有出現過低於百分之二十的情況。如果收視率是一位數,肯定會有導演剖腹自殺。

也許您會說,那麼危險的節目,不要去做它的導演不就行了嗎?我告訴您吧,其實越是危險的節目,越有可能是我們電視導演出人頭地的機會。我們就是為了出人頭地才跨進電視台的大門的,不能見危險就躲。要是只願意冒降職這樣的小風險,能做的節目有的是。

在星期天晚上九點這個黃金時段播出的電視連續劇,是當時我們電視台最耀眼的節目,也是廣告簽約數最多的節目。作為一個電視導演,誰都想在有生之年輪上一次導演這個能給人帶來無上光榮的節目。我這輩子也輪上了一次,那就是由我導演,由宮地太郎先生主演的電視連續劇《蒼穹巨星》。

贊助商說起來有兩家,但兩家的贊助費懸殊太大,等於只有一家,那就是即將迎來創立五十周年紀念活動的D汽車製造廠。為了紀念建廠五十周年,D汽車製造廠決定生產五十萬台1800CC的跑車型轎車。電視連續劇里飾演男主人公的宮地太郎要開著這種1800CC的跑車型轎車登場。也就是說,《蒼穹巨星》將成為該車的商業廣告。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贊助商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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