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我曾經的思念 第五節

這頓飯,我吃得很高興,飯後,我們又一起喝了一會兒茶,我順便又吃了幾塊小甜點,但玲王奈告訴我說:在工作之前,她要限食,所以那些小甜品,她竟然一塊兒也沒吃。

玲王奈輕聲問我:明天晚餐,想吃點什麼,我告訴她,上次到橫濱去時,感覺日本料理很可口。玲王奈一聽,馬上答應下來,提議明天一起去吃壽司。

飯費是玲王奈結的賬。儘管我推讓了半天,但她始終不答應。她的理由是:「從歐洲來的機票,已經讓你出了,怎麼能再讓你請客?……」

最後,我只得把信用卡收了起來。

餐廳的背後是海灘,玲王奈提議說:「離回去工作,還有點時間,不如到海邊走一走。」我自然贊同她的意見。

從這兒走不了幾步,就是海灘,因此,我們把車放在停車場,穿過尼爾森大街,沿著人行道,向海邊走去。這一帶沿著海岸,蓋了不少海濱住宅,既有傳統木結構的房子,也有建築雜誌上最常見到的,用水泥和玻璃砌成的時尚公寓。從這些座樓房的間隙中,隱約可以見到波濤翻滾的大海。

我們踏進聖莫尼卡的沙灘時,深秋的太陽已繪西斜下去了,夕陽像一團黃色的火球,給海面染上了一層美麗的顏色。眼前的天空中,遮蔽著厚厚的雲層,從雲縫間灑落無數細細的光柱,彷彿把雲朵一條條切割開來。風輕輕地掠過海面,掀起細細的浪花,閃動著粼粼的反光。在陽光的攪動下,海水看上去顯得那麼濃稠,彷彿馬上要凝固成了,一面閃閃發亮的鏡子。看到加利福尼亞海灘的這片景色,我心中又暗暗對比起家鄉波羅的海的不同來。

在海灘上漫步,自然要比平時走路慢得多。我們跨過海邊雜亂破舊的木圍欄,走過夏季為游泳者的安全,而設置的瞭望樓,一路無語。周圍的人,漸漸稀少了,越靠近海,風也變得越大,吹得沙灘上一層細沙,悄悄地向我們身後滾過去,一邊翻滾著,一邊發出悅耳的沙沙聲,輕輕擦過我的腳踝。

當我走進海水的時候,猛一抬頭,看見昨晚我散步時,路過的聖莫尼卡碼頭,隔著海灣,出現在我右邊。夕陽中高高的過山車,像個金色的光環,不禁讓我想起了母親曾經佩戴過的金項鏈。我獃獃地望了它好久,心中浮想聯翩,競一刻也捨不得轉開眼睛,我心想,這一定是上帝在召喚我,讓我見到這美麗的光環後,想起了小時候慈母的深情。在沒來到這兒之前,我在北歐那片土地上,遙想玲王奈,也覺得:她就像這輪金色的光環一樣吸引人。

我把目光收回到玲王奈身上來,這才發現,和她一起默默地走了這麼久,心情反而越發沉重。我努力地,想尋找一個能夠活躍點氣氛的話題,於是就問道:「你不是說過,一會再告訴我,《最後的出口》這部影片的主要情節嗎?」

我並沒有經過太周到的思考,就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可是剛說出口後,又覺得不合適,馬上後悔了起來。

我想到玲王奈一直都在迴避這個話題,所以,就抬頭看了看她。還好,玲王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說,「故事情節很悲慘,兇手把被害人剁成幾大塊,可是拍這些場面時,燈光還打得特別亮。」

因為風大,玲王奈得提高噪門說話,我也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聽清楚。耳邊持續響著風的嗚咽,這尖銳的聲音,使我的心情突然激動了起來,以致失去了平時的冷靜。

「劇情真複雜,我也是頭一次拍這種場面,太慘不忍睹了,還要當著攝製組那些人的面,我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我還沒完全聽懂她的意思,只好靜靜地等著她接著說。

「在劇中,我演的角色懷孕了以後,又無法墮始,只好偷偷叫了一個沒有行醫資格的醫生,到家裡來,躺在廚房的灶台間,接受墮胎手術。劇中我的形象太難看了,裙子要撩起來這麼高,還要在腹部塞幾條毛巾。」

「喂,這種角色你也……」我大吃一驚,脫口而出,至今她扮演過的,大都是積極健康的形象,我簡直無法想像,她能出演這類角色。

「那麼……鏡頭能拍到哪個部位?」

玲王奈笑了:「放心吧,只拍到腿部和臀部。反正拍到哪兒,我自己也看不到,就這麼劈開腿,好幾個小時,就連羞恥之心都麻木了。」

我實在擔心,這部電影,會被拍成不堪入目的三級片。看來,玲王奈顯然什麼都不顧了,她難道連自己身體的價值,都沒完全認識到嗎?

「這麼拍行嗎?我是說……」

由於我的表情過於認真,玲王奈這才收起了笑容,但還是露出淘氣的樣子,盯了我的眼睛好一會兒,然後閃開視線,大聲地笑了起來:「別擔心,我還穿著兩條內褲呢。我哪能不注意這些呢?」

她的解釋,實在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手術動完後大夫走了,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時我開始大出血,廚房的地板上淌了一片紅,我因為失血過多,昏了過去……唉,別說了,太慘了,我一想到這些情節,就心情鬱悶。不過拍電影用的血,只是看起來像,完全沒有血腥味,和真的血比起來要好多了。」

玲王奈的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了,右手不自主地按在腹部,好像肚子真開始隱隱作痛似的,看得我也有點不知所措。

越靠近海邊,浪濤扑打沙灘的聲響,和波浪的撞擊聲也越大。這時,我突然記起:有一回,在波羅的海邊的一家遊艇俱樂部的酒吧間里,和御手洗潔兩人,開懷痛飲的場面。那天,也是這個時刻,夕陽西下的大海中,傳來陣陣波濤拍岸的撞擊聲。

其實,那次小酌剛過去不久,頂多是一個月前的事情。眼下,十一月的加利福尼亞海灘,還這麼暖和,而斯德哥爾摩從十月起,就進入了冰封的冬天。我們喝酒時,酒吧里的壁爐已經燒得暖烘烘的,御手洗潔穿著一件,不知道是從哪一家小店裡,掏噔來的雙層外套。

「御手洗潔先生向你提過嗎?說他懷念日本?」玲王奈的髙聲,壓過了風的呼叫,也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個問題不知是不是巧合,竟然和那天,我們倆喝酒時的話題,如此的一致。御手洗潔平時,總是爽朗地說些俏皮話,從沒見過他流露出優心忡忡的樣子,我只遇見過那一回,在那個已經很冷的夜裡,他不知怎麼向我提起了故鄉,提起了還在那裡的友人。

「他對你說過什麼沒有?……關於日本?」玲王奈接著追問道,她的聲音響亮而明快,一掃之前的沉悶。

我腦子裡雖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但聽到玲王奈的聲音如此爽朗,便打消了自己的疑慮,開始考慮,這些話該怎樣開口對她說。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我前所未有的失誤。

「我只聽他說過這一回,那是在一家叫作『拉爾森』的、歷史悠久的著名遊艇俱樂部酒吧里。上個月,我們倆在那裡一起喝過酒。這家酒吧我們經常去,那裡的氣氛很適合我們,算得上是斯德哥爾摩里,我最愛去的酒吧了。我和御手洗潔都是那裡的常客,甚至感覺泡在那裡,比待在自己家裡還舒服點。」

玲王奈面露笑容,專心地聽著。

「那天夜裡,一杯酒下肚後,我的心情不錯,就問了潔一個問題。但這個問題傻得可以,後來我一直為此後悔。我是這麼問的:御手洗先生,你喜歡人這種生物嗎?他說,嗯,當然喜歡。聽起來顯然沒把這個問題當做一回事。他又說,喜歡大腦的神經傳導迴路,所以對大腦的所有者,人類本身,當然也喜歡了。這也是他一貫的思路和邏輯。接下來他說,就像喜歡狗和啤酒一樣,我也也喜歡你,還有大海、斯德哥爾摩的街巷和遊艇,都是一樣喜歡。

「我告訴他,我問的不是這個,那時我想起了幼年時的艱辛,剛懂事時父親就遇害了,為此我吃了許多苦。但是在歐洲,像我一樣不幸的,有整整一代人,都是因為戰爭,而失去了父母、親人和好友,小時候,母親為了養活我和妹妹,不知吃了多少苦,況且,她還是貴族出身,比常人遭受的磨難更甚,連起碼的自尊都無法保持。

「可是在那段艱苦的時間裡,我對母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情。自然,通常意義上的愛和感激,這些都是有的,你能理解吧。在我的心目中,母親就像是透明的,我真正意識到母親的存在,是在發現她精神已經不正常以後。

「我剛開始讀高中那年,母親發病了,被送進了瘋人院。我只能一邊在慕尼黑一家牛奶店做工,一邊讀書,還要天天去看望母親。她早早就會到會客室等我,坐在那裡,編織些衣物,或者在紙上,畫些怪物似的動物。我看到她時,才真正從心裡意識到,愛——這種感情的本質是什麼。

「母親編織的東西,沒什麼價值,也沒有什麼用處,只不過是反覆機械性的勞作成果,就像一大片蜘蛛網似的。她喜歡把自己織的東西給我看,笑著盼望我能誇獎她幾句。

「我只能拚命想著誇獎的話語,想讓母親聽了髙興。我還是個孩子,還想不出那麼多誇獎的話,所以,我心裡特別難過,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深刻傷害。從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