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AD SELIM 第七節

從那以後,御手洗潔又恢複了以前的生活。當我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和真相,我對這位朋友的種種不滿和怨恨,登時也煙消雲散了。

日子很快又變得和以往一樣:聖誕節過去了,新年過去了,春去夏來,光陰如梭,我幾乎要把一九九〇年底的這場風波忘掉了,因為一九九一年一開始,我們又經歷了許多難忘的事件。

我現在清楚地記起那一天了。那是九月三十日,一個普普通通的星期一。御手洗潔不在家,當時他一直待在國外。那天的早報上,刊登了一條不起眼的新聞:

一位美國著名的爵士樂手,二十八日病逝於洛杉磯的一家醫院,他的名字叫邁爾斯·戴維斯,死因是肺炎、呼吸障礙和腦中風綜合征。據報上的記載,他死於洛杉磯聖莫尼卡鎮的聖瓊斯醫院觸中心,享年六十五歲。報紙上還登載了邁爾斯·戴維斯晚年的照片。

當看到照片的一剎那,我心裡受到的震撼,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整個身子都要僵直了,彷彿停止了呼吸。突然,在I街道市民會館小禮堂里,聽到的激昂的小號聲,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了,我心裡緊張得幾乎無法自持,那低沉而婉轉的音樂,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伴隨著我讀完這段令人震驚的消息。照片上的他,此刻彷彿就坐在我身邊的沙發里,一邊喝著我為他泡的紅茶,一邊靜靜地聽我讀這份報紙。

那時,我已經多少知道了邁爾斯·戴維斯這個名字,但我從來也不曉得,他在世界音樂界中,竟是如此的偉大和有名。報紙在報道他去世的消息時,所用的標題是「本世紀最後的巨匠離世」。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若非親眼所見,誰也無法相信,如此偉大的巨匠,竟出現在那個小街道的一群業餘音樂愛好者中。看來御手洗潔在向觀眾介紹他時,所說的「世界最著名的小號手」決不是信口開河,也沒有一絲吹捧和玩笑的意思。這是對他最恰如其分的、名副其實的評語。我暗暗希望這條消息不是真的,但他轉身離去的瞬間,又在我眼前清晰地出現。我想起了他留給觀眾的最後一句話:「在這個充滿不公和歧視的世界上,我們才更要努力去實現最好的自己!」

一定是得知這場音樂會,是為同是說英語的殘疾學生舉辦的之後,引起了這位黑人大師心中的共鳴,他才會分文不取地無償獻演吧。殘疾人和黑人,都能體會到社會對他們的歧視和排斥,想到這裡,我對這位大師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並為他的離世而深深動容。

在震撼後的空虛中,度過了幾天後,我來到大街上,買了許許多多報道邁爾斯辭世、以及介紹他光輝歷史的雜誌和刊物,讀過之後,我才了解到他無人能及的天才,和他的任性與孤僻。他的桀騖不馴舉世聞名,一生中從未對人道過一聲對不起。他不會討好別人,也不善與人交往——甚至有人評論他是「目空一切的皇帝」。但我完全不這麼覺得。

我還記得,他從我家告辭時的情景,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又揮了揮手,是那麼親切而溫情;我也不相信傲氣十足的人,能與小街道上的髙中生為伍,放下架子,出席他們的音樂會,坐在我房間里那位老人的謙虛和有禮,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不管別人怎樣評價他。

據那些刊物和雜誌的報道和消息,他最後一次來日本,是在一九九〇年年底。這麼不善交際的人,偏偏對日本情有獨鍾,這是圍繞他的不解之謎之一。據說他晚年疾病纏身,聲音沙啞,也是咽喉息肉手術引起的。為此,從一九六七年開始,他曾經有六年時間,簡直說不出話來,而八十年代初復出樂壇後,他卻頻頻訪問日本,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一、二十二日兩天,在東京後樂園「巨蛋球場」舉辦的「約翰·列儂追掉音樂會」上的演出。

邁爾斯在高中生們的音樂會上,只演奏了一首披頭士樂隊的曲子,但是這次訪日,無論對他本人,還是他的樂迷們,都是最後的告別。僅僅過了十個月後,老人就在洛杉磯的醫院裡,安靜地去世了。他的家住在紐約,但在洛杉磯的馬里普海岸邊上,有一幢磅礴的別墅。據說,這幢別墅離他去世的聖瓊斯醫院,僅有幾步路之遙。

我再次想起了他說過的話:「昨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中我變成了一隻小鳥。」他說他在「馬里普海岸的波濤間飛翔,聞到了海浪的氣息,和各種水果的芳香」。我現在才知道,馬里普原來是他居住的別墅所在地,沒想到那天的講話,竟是他留給日本樂迷們最後的遺言。

如果他是在結束了「巨蛋球場」演出後第二天,參加了我們的音樂會,那麼前一天晚上,他一定住在東京的賓館。也就是說,在東京,他夢見自己成了一隻小鳥。我想那也許就是個徵兆,他在自己喜愛的日本,預見到了自己死後的歸宿。

我也理解了為什麼御手洗潔那天,無論如何都要見他。御手洗潔十分清楚,邁爾斯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也預想到這次會面,即將成為最後的告別,但是,他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也正因為這樣,他當晚的獨奏,才如此動人心魄。那支曲子雖然很短,卻是御手洗潔傾注了全身心的情感,為偉大的朋友,彈奏出的一曲送別,也是他給予朋友最後的禮物。

我雖然不知道,此時御手洗潔身處何地,就算他在遙遠的海角天涯,也總能得知這位老朋友的噩耗吧。對於這位大師的逝世,世界各國,都會在報紙和電視上提及,而他得知這個消息後的悲傷和感慨,一定遠遠地勝於我。

我不知道御手洗潔,是怎樣和這位大師成為朋友的,但我知道:若沒有他的推薦和說服,邁爾斯這樣的巨匠,絕不可能知道並出席學生們的音樂會。因為他是世界頂級的爵士樂手,據說他無意演奏時,即使成堆的金錢擺在面前,他都毫不動心,而我的朋友御手洗潔,卻只用了半天工夫,就成功說服了他,讓這位本世紀最後的音樂巨匠,同意無償出席橫濱一隅舉辦的業餘音樂會。他究競是怎樣做到的?兩人之間的交情,又為什麼這麼深?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又曾有過怎樣的親密關係?這些對我而言,只能成為巨大的未解之謎。

無論怎麼說,約翰·列儂的傑作《永遠的草莓地》,是我最喜愛的曲子,百聽不厭,絕非其他樂曲可比,不管我身處何地,耳邊只要響起這首樂曲的優美旋律,思緒就會被帶回那個不尋常的橫濱之夜,舞台上世界巨匠邁爾斯,和我的朋友御手洗潔的瀟洒身姿,這次偶然翻出資料冊里,關於邁爾斯·戴維斯的照片,自然更加引起我深深的懷念了啦。

我在他的遺照下,用英文寫上了他的名字:「永遠的Miles Davis」。當我寫下他姓名的英文時,終於明白了御手洗潔在台上,介紹大師時使用的隱語。也許由於經紀人的要求,或者與唱片公司合約上的限制,那個晚上,無法公開大師的姓名,於是御手洗潔想了個主意,倒過來讀大師的名字。我聽他介紹他的朋友叫做希瓦德·薩利姆,那不正是把「Miles Davis」倒過來,寫得出的「Sivad Selim」嗎?御手洗潔確實把大師介紹給了我們,而我至今清楚地記得,介紹邁爾斯時,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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