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病 第三節

這天夜裡,我和御手洗潔兩人,就留宿在陣內家二層,但並沒有住進由利井源達先生先前租的,那間六疊的小厘子,而是住在那間大點兒的八疊的屋子裡。從這間屋子的窗口望出去,越過陣內屋屋頂的招牌,我們能看見淺草寺,以及塗成紅顏色的那座五層塔。房間雖然舊了一點兒,但是往起來還是挺舒服的。

房間里並排鋪著兩床被子。御手洗潔就盤著腿坐在被子上,手托著腮,一個人默默地想了好久。我關上了燈之後,他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過了好久,才見他躺下睡著了。

我在別人家過夜,往往睡不熟,做了幾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淺草附近住著的老人,半夜全都爬起來,借著月光,摸到淺草寺里聚會,然後一起瘋狂地跳舞。一大群老人個個臉都腫得像磨盤,齜牙咧嘴地,露出猙獰的表情,舌頭一會兒伸出來,一會兒又縮回去。每張臉都如同氣球、或者口香糖吹成的泡泡。也許,是親眼目睹了由利井源達老先生的「舞蹈病」發作後,受到了太深刺激的緣故吧。

可是這個夢,實在太嚇人了,完完全全是個噩夢。到後來老人越聚越多,全東京的老人,都集中到這裡來,就像一大群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死人似的,一個個披頭散髮、手腳亂舞,前仰後合地跳個不停。這情形,像是全體老人都要發泄他們對東京這個城市的憤怒,瘋狂地聚在一起,開了個群魔亂舞的動員大會。可是這個夢,又帶有幾分奇妙的現實感,像是預示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透過窗帘照射在我臉上,我一下子就醒了過來。轉身一看,旁邊的被窩裡空空如也,御手洗潔早就不見了。

我急忙起了床。由利井老先生租住在這裡時,特地為他在二層修建了廁所。我在裡面洗了把臉,便如飛下了樓梯,只見陣內嚴也己經出來了,正在忙碌地為營業做準備。他見到我後,對我道了聲早安。我問他御手洗潔上哪兒去了,他指了指門外回答:「那不是他嗎?」

我扭頭一看,御手洗潔坐在不遠處,淺草寺的長椅上,和一位老人聊得正歡呢。那天的天氣非常好,我走出陣內屋,向兩人坐著的方向走去。和御手洗潔聊天的這位老人,我一點兒也不認識,走近後我對他低頭行了個禮。

「哦,你看,正說他,他就來了。」御手洗潔說道。

老人轉過身來看著我,目光相當銳利,似乎隔著眼鏡,老遠就能看透對方的內心。

「噢!……」老人像是剛剛認出我來似的,激動地喊了一聲,「你看,這不是那個……那個誰嗎?」

看來我不記得他,他倒記得我。只見他滿臉堆笑地,沖我點了點頭,彷彿遇見久別了的老友似的,熱情地看著我。

「對了!……你不就是滿洲鐵路公司干過的那個……那個誰吧?……」老人欣喜地說道。

「啊?」

「家在會津的那位奧田先生,近來身體好嗎?」

我聽了大吃一驚,感到哭笑不得。看來老人一定把我,錯認為是以前的哪位熟人了。可是御手洗潔卻在老人身後樂呵呵地笑著,合不攏嘴。

「他可真不簡單,最近他老婆又給他生了第六個兒子。」御手洗潔用手指著我,又開始胡說八道了,「他最喜歡老婆、孩子其樂融融。做人就這一輩子,能夠干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才是理想的,你說對吧?」

老人重重點了點頭,心懷感觸地答道:「你說得很對!」接著,他又微微咧開嘴唇,目光游移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磕磕巴巴地對我說:「滿洲鐵路那位長田先生,那年凍死在哈爾濱了。他干起活來不要命,可是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都說為了國家,為了國家,結果,全被軍方那些貪生怕死的人騙了。你看,家住千束的那位腰山先生,雖說留在了東京,連牙齒都掉光了。以前這裡到處都是流水,現在一條河也找不到了。」

御手洗潔握著拳頭,雙眼閉著,樣子迷茫。獃獃地聽完老人的話後,他大聲說道:「這太棒了!……可是,你每天關在屋子裡,也沒多大意思吧?」

老人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那可真說對了。住在那種高樓上,窗戶都不讓打開,兒媳婦非說那太危險。還有,她一拿起吸塵器,就老是嫌我礙事,嘴裡喊著『混蛋!……閃開!閃開!』,把我轟得到處躲,還狠狠踹過我好幾腳呢。痛得我……嗅,岡先生又在叫我了。」

老人突然站起身來,連個招呼也不打,便跌跌撞撞地向那邊的老人堆里走去。

御手洗潔的臉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每回有所收穫時,他的心情總是特別好,看來他從心底喜歡剛才那位老人,這番交談令他十分開心。

老人說的話,我幾乎完全聽不明白,但御手洗潔就有這種本事,無論走到哪裡,都能馬上和人相處融洽。

「其實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樣啊!」御手洗潔說。

我在剛才老人坐過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們需要在自然環境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像需要空氣和水,或者像家庭主婦需要家長里短的飛語流言,以及商場特價時的奮勇拼搏一樣。老人們一旦脫離自然,活得就沒什麼意思了,生的願望也就漸漸減弱。戰士們失去用武之地,或許能正常生活,可是你試試,把家長教師聯誼會的活動全都取消,那些太太夫人不想自殺才怪呢!就算沒有去自殺,精神也會越來越不正常。」

「那麼剛才這位老人是……」我問道。

「就是通常所說的老年痴呆了唄。」

「噢,怪不得……」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老人剛才說的話無法聽懂。可是不管怎樣,被人誤認為是曾在滿洲生活過的老頭子,對我來說,總像是受到了巨大打擊似的。

「那麼今天打算如何安排,你想好了嗎?時間已經過了七點了。」我看了看手錶,對御手洗潔說道。

「我想一個人安靜地待一會兒。」

我知道,這說明他又遇上難題了,每逢有什麼謎題,難以解開的時候,御手洗潔總要找個地方,自己默默地待上一會兒:案件還沒有破解以前,他要是老想和我待在一起,那就說明他心裡己經十拿九穩,沒有什麼問題,需要特別費心的了。

「那麼,我們還要在這兒待上多久?」我問道。

「先做今天一整天的準備吧。」

「沒有什麼別的事,要我幫忙嗎?」

「當然有了,先去幫我買包豆子,喂喂鴿子吧。」

「……喂鴿子的事,難道也與案件有關?」

「反正時間還早,警察現在還沒上班。可是那位賣豆子的老太太早就來了,正等著生意開張呢。到了九點你再替我去一趙淺草警察署,找後龜山和田崎兩位警察,幫我們打聽打聽,看淺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那位由利井宣孝先生的祖父,戰前是否在新橋,開過一家名叫『蘭櫻』的珠寶店。如果由利井先生說的不是實話,那就要多費點兒工夫,好好查査他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以及那位和他住在一起的源達先生,是否真的是他父親。」

「咦?你是說,那父子倆可能未必是真的?」

聽我一問,御手洗潔微微皺了皺眉頭,又露出那種不耐煩的神色說道:「那還用問?……石岡先生,據我看來,由利井宣孝的祖父,在新橋開過珠寶店的可能性,實際上微乎其微。話就先點到這裡吧,你去忙你的。咱們中午再在這張長椅上碰面,然後一起吃飯。」

說完,御手洗潔馬上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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