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草草吃完早餐,吉敷竹史脫下浴衣,換上了西裝,並套上了大衣,付清了住宿費用。

他禮貌地回絕了經理,準備開車送他到車站的好意,拿著行李,走出了玄關。鵝毛大雪再次漫天飛舞。吉敷竹史立起衣領,拉緊了大衣的前襟。

吉敷竹史沒有想到,這裡竟然會下這麼大的雪,僅僅一夜之間,天橋立就呈現出一片雪國風光。昨天早上在車站下車時,他還認為這裡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觀光小鎮,然而,經過了一夜的大雪,已經儼然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讓人能真切地感受到,遠離東京的日本海沿岸的小鎮風情。

不過,吉敷竹史只穿了一件大衣,感覺頗為寒冷。穿著薄襪和皮鞋的腳踏在雪上,寒氣漸漸侵入。暴露在風雪中的臉,也冷得發痛。

他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緊張,比昨天在銀行里,等待神秘取款人時還緊張。對私事反而比較緊張,這樣不能當公務員吧,吉敷竹史苦笑著想。

走上車來人往的大街,積雪早已被行人踩出了一條路。吉敷竹史注意著腳下,慢慢地走著。偶爾會有卡車經過身邊,發出清脆的鐵鏈拖地的聲音。

或許是時間還早,也可能是因為下過大雪,沿街的商店,多數都還沒開門營業。確實在這樣的天氣里,即使開門,估計也賺不了多少錢。街道上行人寥寥,觀光客打扮的遊客,也稀稀拉拉的沒有幾個。

前面就是「友之屋」餐館了。從那裡拐彎,就是通往旋轉橋和天橋立的道路了。那條街的左邊,是否有迦納通子經營的手工藝品商店呢,吉敷竹史還不清楚,但確實有一家由三十多歲的女性,經營的手工藝品商店。

吉敷竹史離「友之屋」餐館越來越近。雪還在不斷地飄落,連身體內部,都開始覺得寒冷了。暴露在外面的臉頰和雙手,早已凍得麻木了。他在轉角處站定。此時剛好有車通過,為了躲開卡車,吉敷竹史不得不貼著「友之屋」餐館的牆壁。車子過去後,他才轉過彎。

雪花飛舞的前方,有一座紅色的小橋。欄杆被漆成了硃紅色,透著和式風韻。還不清楚想找的那家店,究竟在哪兒。

吉敷竹史邁開步子,緩慢地向橋走去。

一位體形苗條、身穿和服的女性,突然出現在左邊,彎著腰,像是鑽過了什麼,之後又挺直了身軀。她的和服是淺茶色的,頭髮盤在腦後。

她小心地走在雪地上,似乎在做開店的準備。雖然身形嬌小,但由於她非常苗條,從遠處看起來,顯得比較高。

吉敷竹史強迫自己定下心神,慢慢走了過去。女子孤身一人,離吉敷竹史越來越近了。有那麼一秒鐘,她轉過頭,往這邊瞅了一眼,但又馬上轉了回去。這一舉動,更堅定了吉敷竹史的想法,確實冥冥中有什麼東西,引導著他來到這裡。

「通子。」他出聲叫道。

迦納通子頓時嚇了一跳,反射性地轉過臉來,滿臉的詫異,獃獃地注視著吉敷竹史。吉敷竹史並沒有改變步速,逐漸靠近站立不動的通子。

通子看起來好像有點兒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實。這不難理解,在無任何徵兆的情況下,應該不知道自己住在哪裡的前夫,竟然突然出現在眼前。

通子穿著接近橙色的淺茶色和服。上半身是素麵的,腰帶之下直到衣擺部分,則繪有花朵、牛車和流水等華麗的圖案。腳上穿著草鞋,腳趾上套著黑色樹脂套。

「啊……竹史?……真的是你嗎?」通子問道。

聲音變了啊,這是吉敷竹史的第一印象。過去那種像從鼻子里發出來的、撒嬌般的聲音不見了,轉為略微嘶啞,或者說是低沉的聲音。確切說來,這樣更有磁性。

吉敷竹史加快了步伐,走近了迦納通子,直直地看者她的臉——啊……不,是凝視著她的眼睛。容貌也變了啊,他想。看上去給人一種成熟了的感覺。

迦納通子看起來有些憔悴。雙頰略微下陷,但這樣看來,鼻樑就顯得更高了,眼窩也比以前要深。吉敷竹史記憶中的通子,臉龐更加圓潤,是有點兒嬰兒肥的少女。

不過,迦納通子的確變美了,吉敷竹史絕不是出於偏愛,才故意這麼說的。以前那種天真無邪、少女般的可憐可愛雖已消失,卻有一種可以用「凄艷」二字形容的美,出現在了通子的身上,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奇妙的是,此時與分別多年、已經三十七歲的前妻迦納通子,再次相會,吉敷竹史才深深地領悟到,她竟是位如此美麗的女性。自己所熟知的通子,是以前那個年紀尚小、還沒長大的通子。那時候的她還只是個孩子,猶如一朵花蕾。

在離通子兩米遠的地方,吉敷竹史停下了腳步。雪花在兩人之間,不斷地飄落。

「真的是你?……」迦納通子再次問道,那是成熟女性穩重平靜的聲音。接著,發生了吉敷竹史意想不到的事。通子突然上前,一把抱住了吉敷竹史,那動作,和十幾年前的迦納通子,表現得一模一樣。

只是抱著的人,已經不同於往日了。通子的手腕,軟弱無力地顫抖著。

「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她用發抖的聲音,低聲問道。

「怎麼知道這裡的,這說來話長,不知道有沒有時間,說給你聽……」

「為什麼?……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麼忙啊。」迦納通子稍微移開身子,抬頭看著吉敷竹史。

「不是我,而是你。這些待會兒再說,我們倆傻站在這裡,不太好吧?會被人看見的。」

「我不在乎。」迦納通子任性地說。

「這樣不好,我已經不是曾經的愣頭青了。對於在這種小鎮,開店的你來說,世人的眼光有多麼大的意義,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我們走走吧,我還沒參觀過天橋立呢。」

「真的嗎?……那麼,就請你稍等一下,我去穿件外套,再拿把傘。把你的行李給我。」

通子從吉敷竹史手上拿過旅行包,從半開著的卷門下面,彎身鑽了進去。吉敷竹史急忙離開店門口,往旋轉橋的方向走去。走近一看,這座橋比想像中還要大不少。橋面中央稍微隆起,呈弧形,下了雪之後比較難走。吉敷竹史漫步到橋的中央,前方出現一條不可思議的路。左右兩邊皆是鬱郁森森的樹林,鋪滿白雪的道路,從中間穿過,延伸至遠處。樹林的外面則是大海。

吉敷竹史站在橋中央,看了看通子的店鋪附近,沒有一個人影,剛才應該沒人注意到他們。他把空出來的兩隻手,插進了大衣口袋裡,看著大海。腳下是如池水般平靜的水面,有小船從泊船場里緩緩開出,這次不是快艇了。泊船場遠處,能隱約看見一幢很像文珠庄別館的建築。

當迦納通子突然出現在吉敷竹史的面前時,過去那十年,似乎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通子幾乎還和十年前一樣,並且,似乎十分高興再次見到自己,吉敷竹史為此感到高興,但同時產生了一個非常奇怪的想法。那就是當初,他們究竟為什麼要分開呢?……不對,應該說: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分開?……五年前經歷過,發生在釧路的事件後,兩人分開的理由,明明就已經不復存在了。

而且,在重逢的那一剎那,雖然十年的隔闌,已如細雪般融化,但吉敷竹史仍察覺到,一些不同的地方。十年,不,釧路事件後的五年,通子彷彿變了一個人。無論是言談、聲音,還是容貌,都有所改變。過去的通子,那種帶有濃重鼻音的說話聲,撤嬌似的扭動身子的動作,通通都消失了。五年前在北海道見面時,她還殘留有一絲過去的感覺,但如今都已經蕩然無存了。現在的迦納通子,給人一種獨立堅強的印象。像是蛻了一層皮,成了一個優雅的女人。與此同時,這也表示她不再需要自己了。

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有些不一樣,吉敷竹史這才注意到,原來頭頂上方撐起了一把傘。

「讓你久等了。」迦納通子在吉敷竹史身邊說道,那是成熟女性堅定乾脆的聲音。

她在剛才那身茶色和服上,又套了一件黑色的和式外套。衣襟上鑲著一層銀色的動物毛。

「我們走吧。」通子說著,開始往橋下走。吉敷竹史把傘從她手中接了過來。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通子先發問了。

吉敷竹史聽到她的聲音,低頭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蛇目傘,顏色的緣故,通子的臉上,看上去有少許飛紅。唇上塗了接近茶色的口紅,眼影也是同色系的。

「你以這座旋轉橋為主題,做了一件雕金工藝品吧?然後送給了富谷的牟東小姐?」

「是的,我送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呢。」

「那是因為它被放在銀座的,一個叫作『尾瀨美術室』的小畫廊里展示。我偶爾看見了。」

「啊,只有那樣而已嗎?」

「不,那時候,我以為你住在靜岡縣的三保之松原。但因為査案,我偶然來到了這裡的K銀行,從而得知,你製作的雕金作品是這座橋。我稍稍調查了一下,才知道,丹後這裡也流傳有羽衣傳說。於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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