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吉敷竹史立刻回到東京警視廳搜查一課,簡單地做了些準備,就直奔東京車站,坐上了十九點二十四分發車的「光二七三號」。

一周前他才剛剛去過三保之松原,現在就又踏上了旅途。看看時刻表,無論如何,今晚也到不了天橋立了,於是,他決定今晚先在京都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趕去天橋立,希望上午能到。也許天橋立的謎樣人物,會改在上午取款,不過,吉敷竹史已和天橋立的K銀行打好了招呼。

窗外已是夜幕降臨。大都市的上空一片黑暗,沒有星星和月亮。或許不管有多少星辰,都會被城市裡無數的霓虹燈,遮蔽得幾乎看不見。車門關上了,月台上的發車鈴聲,漸漸遠去。列車開動了,窗外滿眼的霓虹燈,閃爍著移向身後。

和一周前一樣的景緻,在窗外出現又很快消失,風景流逝的速度在漸漸加快。不同的是,這次是夜晚。在這個用混凝土鑄造的、凹凸不平的舞台上,燈光從不同的小窗口裡透出。

深不可測的大都市,在夜裡則顯得更具危險性。

吉敷竹史一直眺望著新幹線窗外,迅速流逝的暗夜之光。通子的臉又悄然地出現在了腦海里。一個人獨處時,果然還是會回憶和迦納通子的婚姻生活。

「如果結婚,我就會死!……」盛大的結婚典禮當天,通子卻脫口而出,這麼一句不知緣由的話。

仔細想來,在婚後共同生活期間,她在阿佐谷的廉價公寓里,表現出的無數反常言行,也許都源於結婚當天,她突然脫口而出的這句死亡預言,包括結婚六年後,在睡夢中聽見她說的離婚宣言。

不知為何,自己之前,從沒有將二者聯繫在一起過。只是覺得事情太過突然,感到驚愕。那時,吉敷竹史早已忘記了,妻子通子在婚禮當天說過的話,果然,還是因為自己太忙了吧。

通子多次出現奇怪的言行。比如說新婚旅行途中,住在層雲峽 那晚發生的事。

「層雲峽」地如其名,是一個位於峽谷底部的溫泉小鎮,四面被仿如刀削的岩壁環繞著。在小鎮的中央,有一條水位很深的河。沿河有一條小道,順著小道下去就是國道。這是一個像偏僻村落一般,非常清靜的小鎮子。

吉敷竹史和通子,住進了鎮上一間古老的宿屋。這裡既不能算旅館,也不能說是民宿,連簡易旅館都談不上。在玄關附近,有一塊類似於大廳的、喝茶的地方,通子相當喜歡那裡。吃過飯洗完澡,兩人坐在臨窗的位置上,一邊喝咖啡,一邊一起看雜誌。窗外有一處人工種植的樹叢,都是細長的白樺樹。樹叢四周砌著一道磚牆,磚牆外面就是柏油馬路。

吉敷竹史夫婦與同住在這裡的主婦搭話,三人說說笑笑了一陣。被問及是否是新婚旅行時,通子羞澀地承認了,對方馬上露出羨慕的表情。對方又問丈夫的職業,通子老實地回答是刑警。這回對方吃驚地大笑出聲,連連說看不出來。通子也附和地笑了,氣氛相當愉快。

說實話,吉敷竹史怎麼也想不到,後來居然會發生那種事。不過通子在婚禮早上也是那樣,吉敷竹史甚至打算詢問她,是否有雙重人格。明明剛才還接近半癲狂地大聲哭泣,突然就擦乾眼淚,哈哈大笑起來了。這次也是。他們看似開心地回到房間,關上燈準備睡覺。不知何時,吉敷竹史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發現旁邊床上的通子不見了。

吉敷竹史以為,她是去洗手間了,稍微等一會兒就會回來,可怎麼等通子都沒回來。放心不下的吉敷竹史,只好起床去找她。廁所和浴室里都沒有通子,吉敷竹史走出門,順著走廊,左拐右繞地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現一扇玻璃門,上面掛著寫有「安全出口」的綠色熒游標志。吉敷竹史走近,發現玻璃門開著。也許是因為這地方常年氣候寒冷,門上的玻璃有兩層。

吉敷竹史慢慢拉開玻璃門,頭探向外面看了一眼,結果被嚇了一跳。原以為看不清楚是因為玻璃霧化,但其實並不是這樣。外面就是一片迷濛的世界。三三兩兩散落的街燈,在白色的濃霧中,滲出慘淡的光。河流、沿河的街道,以及隔開它們的鐵柵欄和金屬網,都沉溺在了白色的霧海中。

因為是北部山區的小鎮,夜深時分,街上已看不見一個人影。家家戶戶的窗子,也和都市裡的不同,彷彿商量好一般,同時隱去了光澤。這個山間小鎮,像一個夢中的世界,安靜地睡在霧靄中。

吉敷竹史把旅館搜了個遍,但到處都沒有通子的身影。他直覺通子出去了。吉敷竹史走到大廳,穿上木屐,找到大廳的玻璃門,果然,鎖被打開了,是那種可以從內部打開的、旋轉式的門鎖。通子很可能打開門,走到外面去了。

吉敷竹史猛然想到,那條懸崖之下深不見底的河流。在這麼大的霧中,通子要是走到河那裡,掉下去……一想到這裡,吉敷竹史頓時心急如焚。

吉敷竹史立刻打開門,奔進門外冰冷的濃霧中。他加快了腳步,朝河流的方向趕去,感覺像是在白色的霧靄中游泳。昏暗的街燈,將霧海染上一層朦朧的光。現在想想,那句「如果結婚就會死」的話,說不定,就是為了讓自己看緊她。

去往河邊的路上,吉敷竹史沒有碰到一個人,汽車、自行車、電動車,也一輛都沒有看到。在這樣的寂靜中,連呼吸都變得縲緲,只能聽見腳上的木屐,踏在地上,發出的咔嗒聲。

周圍的夜景太過脫離現實,吉敷竹史漸漸地遺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和要去做什麼。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還在現實中的村落里。

終於,他聽見了潺潺的流水聲,河流已經近了。霧的盡頭,逐漸現出鐵柵欄和金屬網,在鐵柵欄前面,有一條長長的花圃。只是依然沒有看見一個人。

吉敷竹史走到鐵柵欄前面,透過金屬網,望向眼前的河面。水面並不平靜,河邊沒有通子的身影。吉敷竹史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就在此時,柏油路上響起了慢悠悠的腳步聲。不是木屐發出的聲音,而是輕微的、窸窓窣窣的聲音。

河岸附近,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枝。吉敷竹史像撥開濃霧一般,用手撥開樹枝,樹與樹之間,忽然出現了一個嬌小的人影,是通子。她穿著浴衣,卻赤裸著雙足。吉敷竹史先吃了一驚,隨即放下心來,走向妻子。

「喂,發生什麼事情了?」吉敷竹史出聲問道,但聲音被寒冷寂靜的夜晚吸了進去,變得幾不可聞。

迦納通子半掙著惺忪的睡眼,眼神空洞,茫然的視線穿過夜晚的濃霧,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看都沒看吉敷竹史,這讓吉敷竹史的內心起了一陣寒意。

「嗨,通子,通子,你怎麼了?」吉敷竹史大聲叫她,而通子的回答,則更令他恐懼。她嘟噥著,聲音縹緲,「我要去找媽媽……」

吉敷竹史彷彿後腦,突然受到重擊,獃獃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通子的母親早就去世了。不僅通子這麼說,連她那冷漠的父親,也是這麼說的,吉敷竹史還看過他們家的戶籍本,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迦納郁夫,通子的父親,其妻德子,死亡。

通子推開吉敷竹史的手和僵立的身體,想要繼續前行。這條沿河小路,前方就開始下坡了,下坡的盡頭,就是車來車往的國道,非常危險。

「混蛋!……通子!通子!……你醒一醒!醒一醒啊!……混蛋!……」

吉敷竹史大聲喊叫,雙手抓住通子的肩膀,用力搖晃,通子的身體隨著搖晃。

「你看得到我嗎?……畜生!……你忘了這是哪裡了嗎?……我們現在在北海道的層雲峽,正在做新婚旅行啊!……畜生!……混蛋!……」

吉敷竹史猛然回過神來,看見窗外還是一片黑暗,馬上就要到新橫濱了。

像這樣不停地回憶著過去,就會被過去的事情吞噬掉的,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天,甚至產生了相同的心情。結婚離婚,那紛紛擾擾的十七年,都仿如南柯一夢。

那個時候的通子,確實還在夢中。長途旅行令她身心疲憊,本就纖細敏感的神經,稍微有些混亂了。導致從床上醒來的一瞬,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以為是和母親走散了,想要快點兒找到。

霧中的迦納通子,掙脫開吉敷竹史的手,哭了一小會兒後清醒了,恢複了意識。她想起了眼前的吉敷竹史,自己在數日前嫁的丈夫。

吉敷竹史抱起裸足的妻子,回了旅館。他仔細鎖好大門,回房後,用濕毛巾擦乾淨通子的腳。擦完後,毛巾變得又臟又黑,吉敷竹史又拿到浴室,用水沖洗乾淨。

回到房間時,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霧已經散去了。吉敷竹史暗暗忖度:混蛋,也許是那片迷離的霧,讓通子敏感的神經錯亂的。

新婚旅行之後,他們回到家,一日傍晚下起了霧雨,於是,吉敷竹史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往家趕,走到家門口,卻發現屋子裡沒有燈光。他以為通子外出了,急忙走進屋內。只見通子一個人,默默地坐在黑暗的屋子中央,彷彿一尊正座的雕像,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吉敷竹史靠近通子,輕聲呼喚她,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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