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地鐵銀座線到達了澀谷站。吉敷竹史剛走上月台,就立刻被捲入人潮。他被人推操著,迅速走出檢票口,走下階梯,沿著大樓內側的通道,徑直走向井之頭線的搭乘口。

途中,他拐過一片玻璃牆,視野里赫然出現一幢大廈,記憶里大廈的上部,本來應該掛著一塊霓虹廣告板,現在卻是空空如也。吉敷竹史感到,周圍的空氣驟然變冷,冰冷的空氣,令他沒有理由地傷感起來。

這個角度看不見大廈的底部。但如無意外,馬路上肯定還是一如既往地被車輛淹沒。和昭和四十七年,與通子,不,是妻子相遇的那個時候一樣。

昭和四十七年,已是相隔十八年之久的舊事了,那之後,連年號都變了。一切都始於這條澀谷的街道。

吉敷竹史買了井之頭線的票,通過檢票口。不管走到哪裡,都是人、人、人。

鐵鑄的電車剛剛駛進車站,吉敷竹史搭上車,座位上早已塞滿了人,反正只有兩站,本就沒有坐的打算。他站在門邊,抓著扶手,從這裡,也能窺見一部分澀谷的大廈。

到現在為止,吉敷竹史也沒有對這條街,產生過特別親切的感覺,十八年前更是如此。發車的鈴聲響起,門緩緩關上了。

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像一隻被帶到陌生土地上的貓。東京這個地方,並不僅僅是個繁華的異邦之都。對刑警而言,這裡的空氣,時而充滿了太多的殺氣,時而又有微妙的鄉村氣息,讓人難以適應。感覺就像作為一個男人,卻要被迫進出廚房一樣。

雖說是夢寐以求的工作,但不知何時會受傷的恐懼,如一把尖銳的利器,時刻撕扯著吉敷竹史的心。加上在東京,沒有什麼朋友,更令他的痛苦雪上加霜。果然是太過寂寞了吧。

那之後,幾乎每一天,吉敷竹史都會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去醫院探望通子。就算不是順路路過澀谷,吉敷竹史也照去不誤。

玻璃窗外,澀谷的街道飛速掠過。那個時候也是這樣,每日往返醫院,看著山手線的窗外,看著從眼底飛速掠過的澀谷街道。

記得那個時候,電車一到達澀谷,踏出地下通道,就立刻能聞到麥淇淋 的香味,似乎是從商場的食品專櫃飄出來的。

現在已經聞不到那種味道了。東京變得越來越多姿多彩,街道的氣味、風景,都完全變了樣。

那樣堅持每日往返醫院,與其說是喜歡上了通子,不如說是因為太過寂寞。那個時候的吉敷竹史,在工作上,沒有現在這麼多,能夠相互理解的夥伴,因而才和通子那麼親近。或者說,他是不想失去像通子這樣,親密得無所不談的對象。

因為一場偶然的交通事故,他認識了這麼一位可愛的小姑娘。為此,吉敷竹史由衷地感謝上天。

不管什麼時候去,都能碰上迦納通子的父親。這是理所當然的吧。雖說不是必須,但總需要有人照顧患者。但是通子的父親,總是擺著一副不高興的面孔,即使這樣,吉敷竹史還是和他漸漸親近了起來。吉敷竹史一直沒看到通子母親的身影,幾天後他才知道,通子的母親早已亡故了。

通子在大學裡人緣很好,有很多同學來探望她,吉敷竹史探病時,還撞到過幾次。來的大部分是女生,有時也有男生,他們無疑都對通子抱有好感。但通子本人,似乎對他們,並沒抱以同等的關心,這讓吉敷竹史鬆了口氣。

吉敷竹史深知,自己強烈地想和這個小姑娘,有著更進一步的發展,不想僅僅停留在做朋友、知己的程度上。這種渴望日漸強烈。他已經真正地喜歡上了通子,不論是在工作,還是一個人待在宿舍里,吉敷竹史的眼前,總能浮現出通子的面孔。

二十四歲的吉敷竹史,還是個純情的小夥子。

迦納通子每天,都有不同的表情,令吉敷竹史感到十分新鮮。有時她會像高中生一般,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對著吉敷竹史天真地撒嬌;有時候,她又會化好精緻的妝容,用一副成年人的姿態,等待著吉敷竹史的到來。

這種多變,給吉敷竹史帶來的,是令胸口狂跳的喜悅和驚訝。而通子也從心底,盼望吉敷竹史的到來。吉敷竹史能感覺得到,她也對自己抱有好感。吉敷竹史的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醫生說治療要花一個月以上,然而不到兩周,通子就能行走了,當然,這還需要藉助拐杖。

有時,他們兩人會在醫院附近散步,通子能走得更遠一些後,他們就會到附近的咖啡店喝咖啡,醫生也建議通子多走動走動。吉敷竹史的工作,漸漸變得忙碌起來,有時連充足的睡眠都不能保證,不得不在電車上補眠。即使這樣,他還是會騰出時間去醫院。

和通子在一起時,吉敷竹史曾自問,以前是否擁有過這種愉快的經歷?……當然沒有!……這確實是一段如夢境般,讓人心情愉快的美妙時光。

保險公司來商談賠償金時,吉敷竹史也加入了討論。如果住院期加長,就能拿到更多的額外賠償金,吉敷竹史這樣對通子說,然而她卻厭煩了醫院的生活,都沒住滿一個月,就匆匆地出院了。

電車到達狗場東大前站,吉敷竹史走下了月台。出了檢票口,他直接走向印象中頗具鄉村風情的車站前。明明離澀谷這麼近,這裡卻還像個鄉野間的小城市。吉敷竹史就是喜歡這裡的小城風味。

世田谷區代澤,吉敷竹史很熟悉那裡。那附近有座某知名大臣的住宅,在以前當警員的時候,他經常被派到那裡,維持治安。

吉敷竹史順著淡島路,走進了住宅區。這裡的住宅區,一片連著一片,中間穿插車道,吉敷竹史知道如何抄近路,前往代澤。代澤一丁目,位於澀谷區和世田谷區的交界處附近,與其乘井之頭線到池之上,不如在狗場東大前站下,再抄小路過去比較快。

小巷裡沒有人行通道。吉敷竹史獨自走著,忽然感到,胸口一陣擠壓般的劇痛。他十分熟悉這附近的地形,因為以前,他常和通子在這裡散步。

迦納通子出院以後,為了復健需要經常散步,吉敷竹史儘可能多地抽出時間來陪她。

駒場的東大校園裡,就是在富谷站旁邊,有一家叫做「Adjust」的咖啡店,裡面常播放印度音樂。不管是從澀谷,還是從小田原急線上的代代木八幡站,或者井之頭線上的駒場東大前站去,距離都差不多。對步行來說相當遙遠,但兩個人都沒有車,所以只好走著去。

通子非常喜歡這家店。她本來就喜歡印度音樂,這裡的裝修風格、陳設的飾品,更是讓她著迷。店裡有錫塔琴和塔布拉鼓之類的樂器,還有印度雕塑,和大量雕金作品。這些東西都出售,每次來,通子都非常想買些東西,為此,吉敷竹史花了不少錢。

迦納通子對雕金非常感興趣,除了在短期大學學過外,還上過幾所雕金培訓學校,並偶爾來澀谷這家店裡打工。她曾說過,她的願望,就是開一家雕金裝飾商店。

她問吉敷竹史,覺得這個想法怎麼樣?吉敷竹史說「挺不錯的」。吉敷竹史對雕金完全不了解,但他並不討厭欣賞那些可愛的作品,也很高興能聽到通子的夢想,並暗自下決心,一定要幫通子實現這個心愿。

認識通子兩個月後,吉敷竹史便開始考慮和她結婚。他想像著婚後,自己繼續從事刑警工作,愛妻通子則經營一家雕金店,這樣貌似挺不錯。只是以刑警的低月薪,根本湊不齊開店的資金。一想到這裡,吉敷竹史就有點兒難過。結婚前的那段時間,現在回想起來,該是最快樂的時光吧。

吉敷竹史走出淡島路,很容易就找到了代澤1-1-30號,一幢漂亮的白色磚砌小型公寓。他走進大門,在電梯旁找到了木托雕金工作室的標牌,在四層。

吉敷竹史乘電梯到了四樓,沿著走廊往裡沒走幾步,就看見一扇鑲有四塊玻璃的木門,門牌上寫著「木托雕金工作室」。

吉敷竹史推門而人,迎面擺著幾張寬大結實的木桌。這裡應該是一間雕金教室,一群像是學生的年輕女孩子,圍著桌子,沉默地忙碌著。十八年前,通子也是她們中的一員。

「打擾一下!……」吉敷竹史出聲詢問,埋頭伏案的女孩們,一齊抬頭看向他。

「牟東里美小姐在嗎?」

一位獨自站在角落的中年女性「啊」地應了一聲,向吉敷竹史走過來。那是位容貌姣好,極其富有魅力的女人。

吉敷竹史一瞬間有些失神,隨即出示了警員證:「我是從銀座的尾瀨美術室,打聽到你這裡的。」吉敷竹史刻意頓了頓,「那裡展出的作品裡面,有一件叫『羽衣傳說』的雕金工藝品,你知道它的作者嗎?」

「『羽衣傳說』?……」

「擺在過道內側,有一個橋的作品。」

「啊,橋的作品!……」牟東里美似乎想起來了。

通子喜歡以民俗和傳說為創作主題的作品,自己也經常做這類題材的東西。

「你說的那件『羽衣傳說』,我想起來了。」

「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